長安城內雖有宵禁,但對處於長樂宮與未央宮之間的章台街,執行力度卻是大而化小,十分潦草,這裡的亭台樓宇,徹夜燈火通明,笙歌不停。
明月樓雖有花添意,有酒助興,可以通宵達旦醉飲,卻不設留宿,一些聽琴聽乏了的酒客漸漸起身離開,自往章台坊間別處留宿。
不過宇文孝伯幾人卻不能在此留宿。
周律製,朝廷官員不許在章台街岬妓。此例自頒布以來,就從來沒有嚴格執行過,可官員們卻守住了底線,便是從不在此留宿。
此時,宵禁的鼓聲剛剛響起。
宇文孝伯、烏丸軌和宇文神舉已策馬從章台街拐出來,緩行於未央宮北面的華陽街上。
烏丸軌面有不甘,恨道:“王統這豎子,豔福不淺啊!”
宇文孝伯歎道:“時也運也,能有幾個人可得大塚宰和皇上……”
面攤將軍宇文神舉對任何話題都不感興趣,卻在宇文孝伯說得正起勁時喝了一句,“噤聲,勿要再論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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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傳聞。
誰寫的詞能獲得崔憐兒的青睞,作了新曲,她便會親自作陪,彈琴侍酒。
可自明月樓開業以來,還從未有人獲得此等待遇。
並不是長安無才,而是無人入得了她的眼。
跟著美婢到了明月樓後院,王統發現這裡別有洞天。
院子雖不算大,卻廣植花卉,裝飾奇石盆景,亭台錯落有致,環境幽靜舒適。
屋內燃著炭簍,一派暖意融融,還若有若無地飄散著一種像是混合著松葉之類植物的熏香,不似青樓那般豔俗。
美婢將一個個燭台點起,罩上了紗籠,又在小爐上溫上了美酒,請王統坐下後,便退下了。
王統跪坐在幾案前,聽琴聲從後堂緩緩流出,宛轉流暢,似流水般沁人心脾,美則美矣,卻始終帶有一種幽怨愁緒。
透過簾子,隱約可以看到後堂撫琴的女子,身披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
曲畢。
簾子緩緩卷起,崔憐兒緩步而出,看見正襟危坐的王統,兩人皆是微微一愣。
崔憐兒不施粉黛,素面晗笑,如朝霞映雪,和台上嬌容豔妝截然不同。
“還以為郎君是個文弱書生哩。”崔憐兒跪坐到王統身旁,笑道:“沒想到郎君如此雄壯俊偉,奴家為郎君斟酒。”
“崔娘子……”
王統一句話剛開頭,嘴卻是被崔憐兒用手輕輕捂住了。
“郎君,叫我憐兒。”
“卻是讓憐兒失望了,我只是個字都寫不好的粗人而已。”王統不著痕跡地往側邊移了一下,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問道:“不知憐兒招我來所為何事?”
見王統如此不解風情,崔憐兒故作微惱。
“是郎君你寫的詞寫到奴家心裡去了,奴家就想看看郎君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能寫出這般好的詞。”崔憐兒拿起酒杯,喂到王統嘴邊,輕聲道:“難道郎君就不想喝奴家這杯酒嗎?”
崔憐兒挨得更近了,就這麽一抬手,肩上的披紗滑落,顯出胸前一片白膩。
王統不是柳下惠,扶陽氣苦藥又再發揮奇效,可不知何故,美人在懷,王統卻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對。
眼前的崔憐兒雖嬌言巧笑,可王統卻在她眼中卻看不到一絲靈氣,眉宇間也透著股蕭索。
王統再次移開了身體,“憐兒大可不必如此。”
隻一句,崔憐兒眼淚馬上就落下來了,自憐道:“我知郎君定是嫌我,可在這亂世之中,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也就只能在青樓出賣技藝。可我雖身在青樓,卻賣藝不賣身,至今……還沒有人碰過我的身子。”
說道最後,崔憐兒淚眼朦朧,輕咬微翹紅唇,凝視著王統。嬌媚、可憐、誘惑,三者被崔憐兒融合得恰到好處。
可王統從現代而來,久經現實拷打,深知一個女子是不會只因一首詞便寬衣解帶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統從襟袋裡拿出些金,放在桌案上,站起身道:“謝憐兒款待,在下這便告辭了。”
崔憐兒心中一急,質問道:“我在你眼中就隻值這些?”
王統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此時城中已宵禁,你要往哪裡去?不如……今夜便在奴家這裡住下。”
崔憐兒語調輕柔,說罷,竟是將自己身上潔白無瑕的披紗褪了下來,裡面的小衫子聊勝於無,堪堪遮住玉山高處上小綴的珊瑚,圓月幾欲噴薄而出。
王統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崔憐兒身上移開,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沐休期間,宿衛的確亦要遵循宵禁,我今夜確實已無可去之處。”
崔憐兒面露輕笑,跪趴在王統肩上,在他耳邊輕道:“郎君,**苦短……”
崔憐兒嘴裡噴出溫熱潮濕的香氣,弄得王統耳朵發癢,他微微一躲,將臉側向一旁,看向了窗外。
外頭飄起了小雪,屋內溫暖如春。
王統冷冷道了一句,“今夜便煮酒賞雪,撫琴談詞罷。”
崔憐兒本來柔軟的身軀一下僵住了,微哼了一聲,收起了嬌媚,穿好了披紗,重又跪坐到王統對面,恢復了一貫恃美而驕的清冷面容。
“別的男人見到我就像狗見到了骨頭,對我極盡逢迎,隻為搏我一笑,你呢?寧可酒醉,不顧佳人。”
王統給崔憐兒斟酒,又給自己斟滿,意味深長地道:我又不是柳下惠,美人在懷,我心裡也是亂得緊,可在這個世道,活著可是比什麽都重要。”
崔憐兒抬眸深深看了王統一眼,“我又不是蛇蠍,還能要你的命不成?”
王統盯著崔憐兒的眼睛,淡淡道:“色字頭上一把刀。”
崔憐兒眼裡終於有一絲慌亂,躲過王統的目光,也偏頭看向窗外。
窗外的雪在鳳燈下飛舞,既淒又美。過了許久後,崔憐兒才又道:“你這男人,為人太謹慎,甚是無趣。”
王統輕笑道:“我知你心中不甘,你既然不願,眼裡心裡皆沒有我,即便把你的身子得到了,也會覺得這不過是一場交易,索然無味。”
崔憐兒微微一愣,她見多了覬覦她身子的男人,可從未有人說過要先入她的眼她的心,再要她的身。
“你這人倒是特別,世上若是所有男人都如郎君這般愛惜女子便好了。”
王統又給她斟了一杯,反倒成了勸酒那個。
“每個人都會遇到愛惜自己的人,憐兒才貌出眾,定也可以。”
崔憐兒淒然一笑,自憐道:“我本是清河崔氏之舊族,阿父本在建康為官,被汙身陷囹圄,鬱鬱而亡,我阿母不久也隨父而去,為葬阿母,終究只能流落風塵,為人所用……哪裡有人愛惜?”
說起往事,一滴淚水又從崔憐兒的美目流出來,劃過她未施脂粉的臉頰,凝在下巴處。
真真素顏含淚惹人憐。
崔憐兒盈盈起身,又跪坐到王統身旁,用那雙讓人看了便心痛的淚眼望著王統。
“青樓女子,無權無勢,落入宵小手中,就只能任人作踐,郎君就當真不願愛惜憐兒嗎?”
說罷,將頭輕放在了王統肩上,細細啜泣。
王統這次沒再躲閃,卻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隻慢條斯理地煮酒賞雪,看她表演,直至寅時五刻,晨鍾響起,便起身離去。
看著那個與她相處了整晚卻始終心靜如水,恪守禮節的男人踏雪而去,崔憐兒輕歎了一聲。
獨坐了一會兒,美婢過來,語氣略帶不滿地道:“你須知道,此事沒辦好,阿郎會如何懲罰我們。”
崔憐兒蹙眉道:“你也看到了,他對人防備之心甚重,連下藥都沒機會,你還要我如何?他能留到現在再走,已是仁至義盡。”
美婢歎了一口氣,“那我們該如何交差?”
崔憐兒沉默了半晌,沒應那美婢,卻是拿起了筆,行雲流水般在瑩白的紙上寫下一首詞,仿佛這詞已深刻腦海。
“他又送了我一首詞。”
崔憐兒怔怔地看著自己寫在紙上的詞,喃喃道:“寫得真好啊,真真能寫到人的心坎裡去。”
“你難道真當自己是崔氏舊族,長於富貴人家的小娘不成?”美婢嫌棄道:“別和男人談心,告訴你一句,多想想自家阿父阿母和阿弟。”
崔憐兒卻仍是自顧自地說道:“可他說,我們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營生。名聲對我們來說是抬高身價的墊腳石,也可震懾宵小,不至於被人覬覦,隨意欺凌。”
美婢不悅,“說這些有什麽用?有阿郎護著,誰敢。”
崔憐兒輕笑,看向美婢道:“誰敢,阿郎便敢,他把我們當花瓶,當玩物,當工具,就是不當人,皆是因為我們沒有仰恃,可隨意欺凌,任他擺布。”
美婢這回沒再說話了。
崔憐兒用手摩挲著紙上的字,歎道:“王郎還說,我有了可仰恃護身的名氣,便可廣交上層人士,讓更多的人為我出頭。”
美婢是個嘴硬心軟的,歎了口氣道:“說得倒是輕巧,你的名氣不也是阿郎造的噱頭?還是想想怎麽向阿郎交代吧。”
崔憐兒低聲道:“王郎說,只要我將這首詞唱出來,便可交差,也可護我。”
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幽靜的庭院中,複有琵琶聲起。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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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將至,西市比往日更是熱鬧熙攘。
集萃堂裡尋醫治病的人並不多,反倒是壁櫃前圍攏了不少美婦人,一時間鬢挽烏雲,爭奇鬥豔。
壁櫃裡擺著的是各種樣式,不同材質製作的牙刷,標價也是讓人乍舌。
“這麽貴?”王統拿起一隻象牙做的牙刷,喃喃說道:“這可是珍惜野生保護動物啊!”
“不貴,想買我們集萃堂牙刷的貴人,並不在意價錢,而是擔心能不能買到。”甘釀指著壁櫃裡一枚牙刷道:“你看這枚,柄身乃虎骨所作,刷毛選自馬鬃裡最柔軟的部分和馬尾雜糅而成,選料好,工序繁,價格自然高。”
王統恍然,“你們這是要把牙刷當奢侈品做?”
甘釀道:“這是王妃的主意,我倒是想做些讓平民百姓都能用得起的牙刷。”
“王妃思路是對的。”王統讚道:“又不是機械化生產,靠手工,如何做得來那麽多,而且也賺不到錢。”
“你們就隻想著賺錢。”甘釀嘟著嘴道:“明月樓的崔憐兒從你口袋裡掏去了不少錢了吧?”
“你如何知道?”王統第一反應就說道:“我去明月樓哪需掏錢。 uukanshu ”
“你跟崔憐兒的風流韻事長安城裡還有誰人不知?也是,去一次便送她一首詞,應是不需要花錢的。”甘釀似有一肚子委屈,不吐不快,“聽聞章台街的歌姬們,已經愛你愛得發狂,為得你一首詞,怕是不惜自薦枕席的。”
王統笑道:“你都去哪裡聽聞的,不會是來你醫館裡買牙刷的這些鶯鶯燕燕吧?盡是些嚼舌根的婦人,你也信!”
“你自己未聽聞嗎?歌姬們為此還作了首歌謠。”說罷,甘釀居然唱了出來:“不願君王召,願得王郎叫;不願千兩金,願得王郎心;不願神仙見,願識王郎面。”
甘釀唱得倒是不錯,倒是這詞讓王統聽得一陣惡寒,“這不會是你瞎編的吧?”
甘釀正想辯駁,卻見質府的門房小跑著進醫館。
“王郎,晉國公府來人,讓您馬上過去一趟。”
王統應了一聲,跟甘釀告別後,匆匆出了門便翻身上馬。
甘釀看著王統策馬而去,心裡依舊鬱悶,遂暗罵崔憐兒這些風塵女子未免也太下賤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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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公府總有一種陰沉壓抑的氣氛。
這是王統不喜來這裡的原因。
府中管事十分識相,對他這個大塚宰的未來女婿簡直可以用點頭哈腰來形容。
王統隨著門房轉過回廊,卻發現沒去內堂,而是進了一個偏廳,背手立於廳中的也不是宇文護,而是宇文乾嘉。
宇文乾嘉看到王統,不由分說厲聲喝叱道:“你這豎子,到底有沒有將我們晉國公府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