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宇文乾嘉似乎是氣樂了,輕哼一聲道:“王統,你是我晉國公府的女婿,卻流連於章台街那處煙花柳巷,你置我晉國公府臉面於何處?”
三個反問句拋出來,盡顯宇文訓對王統的傲慢。
其實那日從明月樓出來,王統便一直在想,到底是誰?舍得用明月樓花魁在他一個小小左侍上士身上使美人計?
如今從宇文乾嘉憤怒的表情看來,王統覺得他猜對了。
明月樓背後的那些人看來是想讓宇文護對王統心生嫌隙,如果能攪黃這樁婚事,就再好不過。
“小司徒大人未免太過敏感了,我去明月樓不過是同僚宴請,要說章台走馬,小司徒大人又去得少了?”
“你……”宇文乾嘉沒想到會被他頂一句,反應過來後喝道:“你還敢不滿?我是常去章台,可我從不去明月樓!你可知那明月樓背後之人是誰?是竇熾!”
竇熾?
原來是他。
竇熾與宇文護在太祖宇文泰執政時期便已處處較勁,互相不對付。宇文護攬權後更是對竇熾處處打壓,可以說,竇熾與宇文護天生就不對付。
據說,竇熾與皇帝還頗為親近。
“阿父授予你官位,是讓你做晉國公府的眼睛,你呢?先是獻水龍給皇帝,現在又與那明月樓竇熾的養女崔憐兒弄到一塊兒,你到底是何意?”
王統之所以後來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入崔憐兒的小院,又送了幾首詞,搞得滿城皆知,其實為的就是這一刻。
“小司徒大人,我願意為大塚宰效力,也願意成為大塚宰的眼睛、左膀右臂,我可以為大塚宰做到更多的事情,可我不想入贅。”
“哐當”一聲,宇文乾嘉還未來得及發怒,堂後便傳來打翻器皿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連串輕盈腳步聲跑遠的聲音。
宇文乾嘉愕然,看著一個纖細身影從後堂跑了出去,心知剛才定又是宇文萇楚躲在那裡偷聽,心中更怒,轉頭瞪著王統,喝道:“你這豎子,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王統又再說了一遍,“我並不想入贅,試問有誰願意做一贅婿,窩囊地寄人籬下?”
宇文乾嘉卻完全不理會王統所訴,大罵道:“愚蠢!愚蠢!我宇文家並不是那些普通人家,更不是普通的皇族!多少人擠破了頭也邁不進晉國公府的第一道門檻!”
對其他人來說,跨過晉國公府的門檻便是魚躍龍門,封官進爵指日可待。
可對王統來說,這樁婚事卻是讓他猶豫不絕。
宇文護勢大,成為他的女婿絕對對他運作陳叔寶回陳大有裨益,可一旦他自己無法回陳,在十二年後便要作為宇文護的家眷近臣面臨宇文邕的清算。
所以,王統必須要在北周混亂惡劣的政治生態中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不能過分地倒向任何一方。
他在找借口拖,再看看,再看看形勢會如何變化,自己能在這變化中,在宇文護與皇帝的角力中,又能賺取到多少屬於自己的政治利益。
“司徒大人說的這些我都知曉,或是我自己有些許傲氣,相信自己能做出一番事業,配得上富平公主,也配得上大塚宰的賞識,不至於僅僅是一個混吃混喝的贅婿而已。”
宇文乾嘉手一抬,打斷道:“行了,你就別多想了,阿父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今日我出言警告,也是為了你好,若你再不識抬舉,阿父可沒我這麽好說話。”
送走王統,宇文乾嘉想了想,還是轉身往後院去。
晉公府第宅院非常寬闊,僅大小房間就有百余間,各堂寬闊高峻,虎踞龍蟠,其規模仿佛帝皇殿宇。
宇文乾嘉繞過無數亭台樓閣,來到後院的湖邊,遠遠看便看到宇文萇楚披著厚厚的狐裘,立在水榭的欄杆旁。
今日難得沒有下雪,此時夕陽余輝還沒有落盡,無數的燈籠卻已沿著湖岸和彎彎曲曲的走廊點了起來,給寒冷的冬日帶來了一絲暖意。
“阿妹,莫惱。”宇文乾嘉低聲喚道。
宇文萇楚轉過身來,鼻子紅紅的,秋水般的眼眸裡滿是水霧,任誰都能看出她剛剛定是哭過了。
再過幾天她就滿十四歲了,別人年過二六便已出閣,她呢?崔猷不好管束她,宇文護又不好強求她,元氏更是慣著她。
求親的高門子弟這兩年都快踏破晉國公府的門檻了,她就是沒有看中的。
她在心裡想,自己可是要和未來的夫婿相處一輩子的呀,怎可隨意擇婿呢?晚嫁一些又如何?
可自從那日在東市門口遇到他一切便都起了變化。
宇文萇楚是漢人,雖身材高挑,可畢竟不比鮮卑女子,確實不甚豐滿,可有誰會當面說出“就是胸脯有些小”這樣的話。
當時氣急,可轉身看到這男子的樣貌氣質,也不知怎地,氣卻消了大半。
故事便從這裡開始了,他連著救了她兩次,雖然她兩次都失去了意識,沒有辦法睜開眼,可是她卻能聞到他身上的男兒味道,她當時便在心裡想,自己這輩子怕是要交給這個男人了。
所以,當宇文護又再提起要給他選婿時,她忍不住說了一句:“阿父,王郎英偉雄武,又救我兩次,是個人才,阿父……阿父可引為己用。”
於是,就真的把婚事定了下來,她心裡歡呼雀躍,跟著文氏學如何為人妻,將來如何為人母。
自己甚至還忍著羞怯,去問自家阿母如何才能豐腴一些,為此還遭到母親姐妹的笑話。
“你再長大些,自然便會豐腴起來。”
可他……卻眠花宿柳,他真的就這般嫌棄我嗎?
此時她表情落寞,對宇文乾嘉道:“我不惱,我知阿兄是為我出頭,他既不願娶我,我便不嫁了,陪在阿母身邊也好。”
“阿楚,他並非不願娶你,而是不願入贅。”
“嗯?”
宇文萇楚也是關心則亂,居然聽王統說不願入贅,便以為是不願娶她,當時她覺得天都塌了,哪裡還有腦子?
此時宇文乾嘉說了她才回過神來,自己什麽時候居然也如此笨了?不過心裡卻像開花了一般,眼睛重又煥發了神采。
“那他願娶?”
宇文乾嘉見自家妹子情緒為那豎子左右,不禁一歎,靠著欄杆答道:“他有什麽理由不娶?阿楚貌美,門楣高,在我看來他應攀還來不及,偏要說什麽傲氣,靠自己。”
“男兒便應該有些傲氣,他既不願入贅……”宇文萇楚拉著宇文乾嘉的長袖道:“阿兄幫幫他,可好?”
宇文乾嘉歎息道:“他出身太低,無錢無權,在長安無一隅安身之處,不入贅,難道你要住進那質府?”
“住便住,若他在著晉國公府裡不自在,我隨他住進質府又如何。”
宇文乾嘉聽得一愣,歎息道:“唉,拿你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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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臘月,長安裡的雪就沒怎麽消停過,一入夜更是北風呼嘯。
想到第二日便是歲暮,定是要忙上整整一日,柳敬言早早便睡下了。
剛躺下時的寢衾裡甚是冰冷,柳敬言又極是畏寒,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想到自己這一夜又是孤衾獨枕,心中一時悲苦,黯然落淚。
正落淚間,突然聽到王統在外面輕聲道:“王妃可曾歇下?”
柳敬言心裡一緊,竟不自覺地用腿夾緊了厚厚的衾,輕道:“剛剛睡下,王郎……有何事?”
“我見天寒,便讓手工坊做了一個新物事,可置於衾中取暖,不想王妃這麽早便已睡下,明日我再拿來吧?”
“別走……”
王統聽見柳敬言在裡面窸窸窣窣,似是起身穿衣,便等在了外面。
沒等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柳敬言裹著厚厚的披風推門而出,帶出一股微暖的香風。
看到又有些貪眼的王統,柳敬言臉色微紅,低頭捋了捋微亂的發絲,問道:“王郎說的物事……”
“哦,對。”王統回過神來,拿出一個銅質扁壺,外面還包裹著一層厚布袋,遞給柳敬言,“這是湯婆子,可將它置於寢衾中,即便自己睡也不會怕冷了。”
柳敬言接過那湯婆子,果然有一股溫熱之感,臉又微微一紅,低聲道:“王郎有心了。”
“嗯。”王統應了聲,又關切道:“天寒,王妃快進屋吧。”
看著柳敬言進屋,王統才轉身走了。
抱著湯婆子回到房裡,柳敬言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直到身體打了個寒戰,才又鑽進寢衾裡。
這湯婆子果然有用,不一會兒溫暖便將她包裹住了,有些像那天晚上他的懷抱,像他溫暖的大手不停的在自己後背輕撫摩挲。
柳敬言想著想著,身體居然有些發熱,情不自禁又夾緊了厚厚的寢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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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二年的最後一天,拂曉前的月亮已經跌下去了,太陽卻還沒有爬上來,天上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光,映在始興王府的院牆裡,顯得異常的靜謐。
陳叔寶伸著懶腰,跟著青蘭匆匆往門外走,嘴裡還在不滿地嘀嘀咕咕:“這年節從臘月就開始,拖拖拉拉的,禮節既多又繁瑣,每次還要起這麽早。”
“小郎君,年節裡當然要早起來除舊迎新、迎喜接福、拜神祭祖、祈求豐年,這樣才顯得心誠。”
昨天夜裡柳敬言便已吩咐妥當,所以天未亮青蘭便已指揮奴仆將祭祖所需準備妥當。
正房裡,柳敬言剛剛起身,昨夜說早睡,結果卻是一夜沒睡好。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臉上的皮膚依然白皙緊致,跟十年前的自己想比,似乎沒有多少區別,只是更添了一些豐韻而已。
柳敬言自歎道:“唉,今日一過,便又是老了一歲。”
青蘭從外邊推門而入,行了個萬福,道:“王妃,東西都已備好了,時辰也快到了。”
嗯~”柳敬言慵懶的應了一聲,起身道:“走吧。”
結束祭祖那些繁瑣儀式,已是陽光普照。
柳敬言坐在院裡曬太陽,想著晚上還要守歲,是不是要回去補一覺,可又舍不得這麽好的陽光。
正躊躇間,看到一身瀾袍的王統走了過來,眼前一亮,不由得打消了回去補覺的念頭,打算再曬一會兒太陽。
“怎麽,今日還有公事?”
王統聽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瀾袍,笑道:“的確是公事,晚上要到晉國公府上饋歲,估計還要侍宴。”
柳敬言這才突然想起, uukanshu 王統馬上要去做宇文護的女婿,心情沒來由的變差了,好像陽光也不怎麽好了。
這時,陳叔寶抱著竹子過來拉王統,“師父,跟我去趕夕鬼。”
王統笑著跟柳敬言告了聲罪,跟陳叔寶一塊燃起了爆竹,沒過一會兒竹子便被火燒的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這竹子還真能響。”
王統也是第一次燃爆竹,十分驚奇。
也許是被吵鬧聲吵醒,王統看見甘釀從遊廊那邊過來。
只要王統在家,甘釀一向會早早起床熬藥,今日反倒沒看見她端著藥,王統不由問道:“今日沒熬藥?”
“熬什麽藥?再喝你又怨我。”
甘釀本打算早間多睡一會兒,夜裡守歲好熬,誰知一早便被爆竹聲吵醒,見始作俑者是王統,連同壓了許多天的不滿,一起發泄了出來。
王統知她還在為崔憐兒的事情不滿,可這事實在也沒什麽好解釋的,遂由著她去了。
誰知到了午後,甘釀還是端著補藥過來了。
嘴硬心軟的女人。
不過喝過這升陽氣的藥,王統確實是覺得精力較以前更旺盛了,似乎身體裡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
用過午膳後,王統帶上甘釀替他備的禮,去晉國公府。
每年正旦,未央宮裡便會舉行正旦朝會,天子將在這裡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
可最近幾年情況變了。
正旦朝會依舊,可文武百官在正旦的前一日便會紛紛前往晉國公府饋歲。
要求上進的王統自不能免俗,也加入了這個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