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塚宰的親人在齊國過得舒心,那便留在你們齊國吧,反正你們皇帝定會好生供養著!”
什麽?!
趙彥深聽王統直接說了這麽一句,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耳廓,心想我不會聽錯了吧?
“王使節,你此言何意呐?”
王統心不在焉道:“我聽說趙令公博覽群書,亦閱人無數,我是何意,您自然是懂的。”
趙彥深被連著被噎了兩次,心中頗有些不忿,可自己從來都不是擅辯之人,一時間無法反駁,雙方竟僵住了。
尹公正趕緊打圓場道:“今日吾等坐在這裡,是應齊國的請求,洽談通商之事,交好之誼,趙令公,你有何想法,盡可說來。”
趙彥深本就是個可隱忍,不易被激怒的人,想到正事,平了平心境,正色道:“周、齊兩國連年交伐,爭戰不休,百姓疾苦,我們大家體恤百姓,願與周國止兵戈、通商、交好,好讓兩國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專於農事……”
話說一半又被打斷。
“趙令公此言差矣。”王統依然咄咄逼人,直言反駁道:“自邙山之戰後,周、齊兩國已近五年未有大戰,何來連年征伐?邙山之戰後,我朝為什麽厲兵秣馬多年?如今我朝上下皆盼著能一雪前恥啊!”
威脅!這是**裸的威脅!
趙彥深又是一滯,心中一時間有些猜不透這是不是周國權臣宇文護的意思。
該死的諜報不是說過宇文護尋母多年,是個孝子嗎?怎地這年紀輕輕的主官如此強勢?難不成是在詐我?
趙彥深道:“我們兩國使者坐在這裡,為的便是兩國百姓之福祉,難道王使節願意看到餓殍遍野,十室九空的景象又再重現?還請王使節莫要負氣!”
趙彥深這回站在了道德製高點,一副哀民生多艱,唏噓不已的樣子,到最後,語氣已是擲地有聲,正氣凜然。
“趙令公,你又錯了。”王統輕笑道:“你我心知肚明,吾等坐在此處,為的不過是自己國家利益,何必如此冠冕堂皇?我朝皇帝與大塚宰同心合力,多年來勵精圖治,積蓄國力,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一雪邙山之恥,不能你們說止兵戈便止兵戈,你說通商便通商吧?”
趙彥深每說一句話都被這個比自己尚小上二十余歲的周國使節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連連批駁,老臉再也掛不住,長袖一揮,冷哼一聲,居然少見地負氣道:“那你道如何?”
王統笑道:“只需你將我朝大塚宰的姑母、母親平安送回長安,開阜通商,止兵交好,都好說。”
趙彥深即便是在心裡,都十分少見的罵了娘,合著繞了半天,不還是想要把質人要回去。
趙彥深心裡底氣又足了些,換上笑臉道:“只要通商事宜達成一致,便可商談戰俘互換之事。”
“趙令公,請你不要偷換概念,大塚宰的姑母及母親乃北魏時期便遺留在中山,並非戰俘,而是你朝非法扣留,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你們早就應該將人送回長安。”
趙彥深雖然聽得有些蒙,卻又覺得“偷換概念”、“人道主義”這類詞用得極是精妙。
“不管是戰俘還是質人,只要咱們兩國能通商,交好,隨著交流的持續深入,一切都可以談。”
“我想趙令公你沒搞清楚前後順序。”王統搖頭道:“只有將大塚宰姑母與母親送回長安,才有通商交好的可能,這是前提。”
“尹副使,你看這……”趙彥深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我此次使命只是商談通商交好之事,至於送回周國大塚宰姑母、母親一事,我並無權利。”
趙彥深現在真是腸子都悔青了,他就不該在談判之初提起宇文護的母親,招得這年輕的主管緊揪著不放。
“既然趙令公沒有權利談,那就換一個能談的人來談罷。”王統說完,竟站起身拱了拱手,徑直起身離去。
尹公正和趙彥深皆是猝不及防,壓根兒就沒料到王統說不談就不談,說走就走,一點回旋的余地都不給。
尹公正向趙彥深告罪一聲,急急追著王統出了門。
尹公正出門後,要靠小跑才追上大步流星的王統。
“王兄,王兄,你這是……打的什麽算盤?真不打算談了?”
王統慢下來,笑道:“怎麽會不談,這叫極限施壓,順道給這場談判定個基調。”
尹公正聽了,也不禁笑道:“王兄這極限施壓一詞,聽起來是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感,可咱們這麽霸道無……無禮節,會不會影響接下來的談判?”
“談判桌上就是戰場,禮節換不回勝利,我現在便是要讓他們感受到我們強硬。”王統停下來問尹公正,“我問你,我們此次出使的主要目的是什麽?”
尹公正想也沒想便答:“當然是迎回大塚宰的母親及皇上的姑母。”
王統又問:“那趙彥深呢?”
“緩和周、齊矛盾,為齊國爭取時間。”尹公正說到最後,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王統繼續往前邊走邊問。
尹公正道:“你是想以通商交好為條件,逼迫齊國送大塚宰姑母及母親回朝。”
王統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大塚宰費了如此大的力氣,聯合突厥,交好南陳,齊國若是不能拿出讓大塚宰心動的條件,還談什麽?盡想著白嫖!”
“白嫖……”尹公正聽著一樂,“王兄這形容得還真是通俗又形象,我看王兄不僅是有詩才,辯才也是一流。”
“莫拍馬屁,先晾趙彥深幾天再說。”
如此過了幾日,雙方才又再一次回到談判桌上。
趙彥深頗為無奈,知道此行不易,沒想到這麽不易,一開始便碰了個硬釘子。
不過趙彥深的確如韋孝寬所說,不是一個輕易挑重任的人,超出職權范圍之外的事情一律不管,寧可不辦,不會錯辦。
雙方糾纏拉扯一番後,皆知道了對方底線在哪裡,也知道談下去沒有結果,遂作罷。
趙彥深道:“此事我不可決,王使節要談,恐怕要到晉陽,此事只有我們大家才能定。”
王統也不想拖遝,既然趙彥深推諉不談,那自己就去晉陽,找能說得上話的人談。
於是,王統捎信回長安,請求出使晉陽,大孝子宇文護自然讚成,大力誇讚王統忠勇,能辦難事,甚至打消了對王統的一貫偏見,儼然一副引為心腹的模樣。
就這樣,及至立夏,王統及尹公正一行得到宇文護批準,跟著北齊使團,出使晉陽。
晉陽城處於河東之地,易守難攻,自古便是治世之重鎮,亂世之強藩。
北魏末年,爾朱榮借六鎮起義之亂趁機攻佔晉陽,並以晉陽為根基,把持朝政。
爾朱榮死後,高歡迅速崛起,取代爾朱榮,扶持孝靜帝,建立東魏,將都城定於人文薈萃的鄴城,以獲取漢人大族的支持,繼承北魏時期的朝廷政治體系。同時,又在晉陽建立丞相府,並將鮮卑勳貴安排在靠近前線的晉陽,使晉陽成為整個東魏、北齊王朝的軍事中心和核心。
自此以後,政令由居於晉陽的高歡發出,由留在鄴城輔政的高澄督促官員體系完成。形成了貫穿東魏、北齊四五十年的王朝生命的兩都體制,即首都鄴城與霸府、別都晉陽。
北齊高家的歷任繼任者高澄、高洋也一直用的這套模式。高歡玉壁之戰死後,高澄掌權,便居於晉陽,留高洋在鄴城輔政。高澄遇刺身亡後,高洋回晉陽接班,便留太子高殷和親信楊愔在鄴城輔政。
如今,高演即位,依然還是玩的那一套,自己居於晉陽,留弟弟高湛在鄴城輔政。
這種相輔相成、互為表裡的戰略政治系統,雖然為之後北齊皇權集團、漢人大族、鮮卑勳貴之間的錯綜複雜的多方博弈埋下隱患,可前期在討伐及防禦北周時都曾呈現出良好的效果。
而北齊諸位皇帝的種種表現及操作都足以表明,不管是東魏的霸府還是北齊的別都,晉陽城都是當之無愧的核心。
放下了重擔的趙彥深,徹底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帶領著王統的北周使團,走走停停,又正值春夏之際,風景優美,不禁詩興大發,一路上居然還留下不少佳作。
尹公正悄悄拉過王統,“王兄,如此拖遝,恐不利於大塚宰對北齊的戰事的安排。”
“公正兄啊。”王統騎在馬上,看上去比趙彥深還悠閑自在,“我理解你想要立功的心情,但現在該急的不應是我們,他如此作態,只為了爭取主動而已。”
“再說了。。。”王統撇了一眼落在隊伍後邊的趙彥深一眼,聲音略低了一些,“就算咱們把人接回長安,與齊國交好議和,也不代表能真的止兵戈,明白嗎?”
尹公正瞠目結舌道:“這不是背信棄義嗎。。。”
“義?強者才配談仁義。”王統說罷,策馬跑了起來,“你若不願與他虛與委蛇,我們可先至蔚州等他,蔚州至晉陽也不過兩日路程了。”
最後幾日,看王統始終不緊不慢,趙彥深意識到自己的攻心之策無用,一改往日拖遝,僅在蔚州休整了一日,便急著上路了。
兩日後,雄城晉陽高大堅實的城牆和城外寬闊的城壕出現在王統眼前。
而這封閉的堅城之中,便是北齊的政經軍中心,是北齊土地上最重要的指揮中心,也是北齊政權的象征。
出乎王統意料,到城門口迎接北周使團的居然是高演最信任的親信王晞。
這王晞一身便服,策騎而至,生得儀表堂堂,文雅而有氣度,讓人不禁生出親近之感。
一番寒暄後,眾人便入晉陽城。
王統回望城外,汾河之上帆船點點,物資豐富,城內屋宇鱗次櫛比,居民日眾,商旅輻湊,街市甚是繁華,與長安相比,毫不遜色。
如果實在要挑出二城有什麽不同,那就是與長安的綺麗多彩相比,晉陽城多了許多古樸肅殺之氣,愈顯威嚴,氣勢磅礴。
沿途熱鬧升平,可見高演的奪權上位,並未動搖北齊的基本根基,甚至,可能比高洋時期要更好一些。
安置北周使團的驛館便坐落在晉陽宮城旁,規模十分龐大, 據說是晉陽城中最大的驛館。
王統與尹公正被分隔開來,居於驛館內不同的院落。王晞十分周到體貼,給兩人分別派了四名千嬌百媚的美婢貼身伺候。
梳洗過後,王晞設宴款待了北周使團。
看著案桌上擺著的珍饈美味,隻著輕紗侍酒的美豔少女,王統和尹公正對視一眼。
最高規格的驛館、最高規格的接待,還有酒、色和美婢,不出意外宴後應該還有金銀珠寶相贈。
古往今外,把這一套“人情世故”走完,辦事不說無往不利,至少是要少上許多阻礙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王統心安理得,知道自己前期的施壓已經起到了效果。
宴席上觥籌交錯,舉杯互賀,可王晞偏偏不談談判之事,這一點倒是連王統也想不明白。
夜裡,尹公正還是忍不住,找到王統。
尹公正落座,正想說話,卻被王統用眼神製止,“公正兄,**苦短,你院裡有美婢暖床,來我這做甚?”
奉茶的婢女看了眼王統,臉色微微一紅。
“我家中有嬌妻,怎敢要美婢暖床。”尹公正待美婢奉茶後退下後,才又低聲問道:“王兄,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你看王晞今日的表現,既擺出一副有求於我們的客氣模樣,可又對談判並不急切,何解?”
“我也不知道何解,咱們捋一捋?”王統吹了吹熱茶,問道。
“好!”尹公正站起身,來回踱步道:“北齊新皇即位不足半年,會不會是立足未穩,在此事的決定上有所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