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公正想了想今日路途所見的繁華景象,輕輕點了點頭。
“會不會是漢人貴族?或者是鮮卑勳貴從中作梗?”
“楊愔集團覆滅後,漢人貴族大受排擠,如何能掣肘高演?”王統繼續道:“而是高演本身就代表鮮卑勳貴勢力,北齊皇太后婁昭君、段韶、斛律光、賀拔仁這些鮮卑勳貴都支持高演,又何來掣肘?”
“難不成是長廣王高湛?”
“公正兄政治敏感度很高啊。”王統笑道:“高湛助高演即位時,高演曾向高湛允諾過,要立高湛為皇太弟,結果卻立了自己兒子高百年,高湛心中定然不滿,也有動機破壞此事,可他勢力范圍在鄴城,管不得晉陽之事。”
尹公正坐下,無奈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也不知要拖到幾時。”
王統奇道:“我說公正兄,你急甚?”
尹公正老臉一紅,“身無寸功,家中地位不顯啊。”
王統心道尹公正應是想立功升官,壓住家中那個母老虎,好給盈香一個名分。
“且等吧,定有見分曉的那一日。”
往後數日,王晞並沒有出現,可依然有人安排王統與尹公正參加各種各樣飲宴,讓王統與尹公正不至於無事可做,十分周到。
終於在近十日後,趙彥深來了,不過依然沒有帶來談判的消息,而是來邀請王統去參加一個飲宴。
王統不勝其煩,連連推卻,苦笑道:“趙令公,鄙人今日有些疲累,你去找尹公正,他上進,最喜結交。”
趙彥深顯然是心情極佳,他親切地道:“你我結交也不算短了,便喚我彥深,你可有表字啊?”
王統道:“我未行冠禮,暫無表字,彥深兄叫我統便好。”
趙彥深笑道:“實不相瞞,今日呢,並不是我有意相邀,而是有一人想結識你,托我來邀請你。”
“哦?是何人?”
趙彥深執起王統的手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再晚就遲了。”
王統隨著趙隱上了馬車,馬車往城北而去。
“統,你勿怪我唐突,只因太原長公主聽聞你到了晉陽,想要一睹你的風采。”
“太原長公主?”
梁隱道:“自楊愔伏誅後,長公主便從鄴城回了晉陽。她本就天性活潑,喜好熱鬧,又喜騎馬射箭,音律、詩詞,無一不通,如今沒了束縛,便常常召集晉陽城中傑出武士,文人雅士在她府邸中談文論武。”
王統啞然,原來是高歡與婁昭君次女,高懷兒。
高懷兒未滿十歲便被高歡許配給傀儡皇帝元善見,成為東魏皇后。可高懷兒和她母親婁昭君一般,喜歡的是高大神武的男子,有父親高歡珠玉在前,自然看不上自己這個傀儡皇帝丈夫,在后宮肆意妄為,感情自然不和睦。
輪到高洋掌權時,高家已基本肅清東魏的影響,元善見被逼禪位,不久後被高洋毒殺,元氏皇族男子無論少長,共計七百二十一人,皆不能幸免,一律被高洋殺盡。
高懷兒則隨著元善見的禪讓,從皇后,降格到了中山王妃,又因為哥哥當上了皇帝,升格為太原長公主。此後,高洋為籠絡文人大族,又做主將她改嫁,許給尚書左仆射楊愔。
本以為這就是高懷兒的最後歸宿,不料,幾年後,楊愔又卷入政治鬥爭,被高演和婁昭君合力誅殺。
高懷兒如今雖貴為長公主,婚姻卻淪為父兄的政治交易,兩任丈夫皆死於與和自己哥哥的政治鬥爭之中。
或許是與兩任丈夫感情不好,也沒有孩子,因此,高懷兒並無太多感傷。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的太原長公主,在晉陽無人管束,過得自由自在,名聲自也是不大好。
“太后和你們大家知道太原長公主……常常談文論武嗎?”
趙彥深道:“知道又如何,太后與大家對太原長公主心懷歉疚,對她所作所為大多不聞不問。還有,太原長公主對太后與大家頗有影響力,你在齊國若想成事,萬不可得失於她。”
王統心下不滿,合著是我求著你們北齊辦事不成?可轉念又一想,如若高懷兒在晉陽說得上話,未必不可結交一番。
此時,馬車已轉入了一條林木婆娑的小路,前方有座清幽雅致的園林院落。
趙彥深道:“這便是晉陽城中所有男人皆想進入的竹園。”
王統不以為然,一個嫁了兩次的婦人,不過有些身份而已,何至於此。
趙彥深見王統面露懷疑不解之色,道:“統,你莫要不信,我們長公主不但有傾國傾城之色,又以才藝聞名,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就連射箭在齊國都屬一流。”
聽趙彥深如此說來,此等女子於生活之中必然是個有品味及有情趣追求的女子,難怪與元善見與楊愔這種善於專營的政客感情不好。
說話間,馬車已駛入院落裡。
進入院落,王統才發覺這院落並不叫院落,應該叫莊園,裡面遠比想象中的要大,竹林掩映中,一片湖展現眼前,湖心有縱橫數畝的小島,以長橋連接,島上遍植奇花異草,還有數座雅致精巧的小樓,小樓間長廊環繞,質樸古雅。
觀其居知其人,由此推之,可見這女主人不說超凡,至少脫俗。
車隊走上長橋,穿過了一條林間小徑後,在一座竹林樓舍前的空地前停了下來。那裡已停泊了三輛馬車,顯然今日的賓客並不只是他們。
王統隨趙隱走下馬車,一名清秀的美婢由樓內盈盈出現,向趙彥深施禮道:“趙令公,長公主等了你好久哩,咦?這位郎君生得好生雄壯俊偉。”
趙彥深哈哈大笑,道:“這便是你們長公主仰慕的王郎了。”
那美婢頓時美目漣漣,好似在王統身上移不開似的。
王統心中一陣腹誹,怎麽這趙彥深搞得跟拉皮條似的,自己倒變成以色事人的男寵了。
跟隨美婢進入大堂,堂內已是燈火通明,高朋滿座,女婢們有的抱著裝滿美酒的蛇嘴玉壺,有的捧著珍饈瓜果,侍立一旁。
趙彥深和王統兩人一入堂,眾人紛紛轉過頭來,目光都落在了王統身上。
在齊國,高大魁梧的男子不少,但既高大,長相又如此俊朗的男子卻不多。
也有,剛剛在北齊政軍兩界初露鋒芒的高長恭算一個。
坐在上首軟榻上的一名美婦看見王統神采炯然,舉止自若,頗有風度,面露讚賞之意。
趙彥深引著王統上前。
“見過太原長公主,我帶了些禮物,皆是些從南邊收來的名家字畫,想必太原長公主會喜歡。”
“趙令公何必多禮。”
太原長公主真實年齡三十出頭,可看起來卻絕不超過二十三四,梳著個高聳而側墮的墮馬髻,髻上飾著黃金步搖,顯得十分活潑。
是的,就像來時趙彥深形容的那樣,活潑。初時王統覺得用活潑這個詞形容一個三十歲的婦人多少有些不恰當,可現在卻又覺得沒有另外一個詞比活潑更適合形容她。
她那充滿靈氣的桃花眼,修長曼妙的身段,纖幼的蠻腰,修美的玉項,潔白的肌膚,無時無刻都在散發一種與自身年齡不符的青春氣息。可她舉止間又透出一股嬌慵懶散的豐姿,成熟嫵媚的迷人風情。
如此複雜多變的氣質集於這傾國傾城的容貌下,竟讓人產生一種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的心思。
怪不得讓晉陽城的男子趨之若鶩。
她側臥在軟榻上,輕紗薄翼,察覺到王統正在盯著她看,也不管酥胸半露,與他對視了一眼,臉上充滿調笑之意。
王統卻不回避,直直與她對視,直至她的眼中泛起一抹神采。
“趙令公,你帶來這郎君可好生有男子氣概。”
趙彥深連忙引見道:“長公主,北周歌姬們作詞,不願君王召,願得王郎叫;不願千兩金,願得王郎心;不願神仙見,願識王郎面。這位郎君便是就是北周歌姬口中傳唱的那位王郎,北周歌姬心中的作詞大家。”
“呀~”高懷兒掩嘴輕呼,“我還道王郎是位書生雅士,沒想到王郎還是位……將軍。”
王統道:“外臣本就是粗人一個,只會舞槍弄棒,並不是什麽做詞大家,不過以訛傳訛而已。”
高懷兒媚眼如絲,看著王統道:“王郎做的那些詞,當真道盡了我們女子心思哩,就算不是大家,也是體恤女子的貼己人。王郎如此英俊雄偉,想必也是風流倜儻,我在鄴城可是聽了不少你與周國那些名歌姬的風流韻事。”
趙彥深見王統面色不虞,似是不喜高懷兒說辭,打圓場道:“這可當真是謠傳了,統如今可是北周大塚宰的未來愛婿,也是大塚宰最看重的人。”
“你還怕我強留了他不成?”高懷兒不悅,對趙彥深嗔道:“邀你來飲宴,反倒是防起我來了。”
趙彥深陪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統有詩才,我特意將他邀來,為長公主獻詩。”
王統瞥了眼趙彥深,心道,好啊,老子還被你這老小子當成攀附權貴的工具了。
高懷兒一聽,來了興致,轉嗔為喜,看著堂下坐著的眾人道:“今日在坐諸位皆是文武雙全之才,不如一起賦詩侑酒,如何?”
聞言要賦詩,堂內眾人皆哄然道好,只有一個看起來比自己還高大的男子唉聲歎氣,一臉的不服氣。
王統這才注意到堂內的其他人。堂內只有四組幾榻,已有三組坐了人,每組有兩人至四人不等,趙彥深入座前引著他先向右方坐著的四人組,向為首的一個身材欣長,兩眼深邃的人招呼道:“不想今日字介也來,也是巧了,統亦是從南朝至北出仕。”
說罷,又向王統介紹道:“統,這位便是顏字介,博學多識,著述甚豐,也是南人,你們應有許多話題。”
王統跟這四人一一打過招呼,顏之推,蕭放、李德林、張景仁等人皆是南梁時期由南流落至北朝,並在北齊入仕,工於詩詠,怪不得會出現在高懷兒的宴席上。
另一榻坐著的兩人則皆是北齊的本土詩人盧思道與薛道衡。
最後一桌與其余兩桌風格迥異,當中一名魁梧大漢,長得有若峻嶽崇山,比王統還要高了少許,手腳粗壯之極,臉骨粗橫,肩膊寬厚,一身驃悍之氣,正是方才發出歎氣不服的那人。
與他一起的另一人也是武士裝束,頭戴步搖冠,眼中帶著陰鷙狡猾的神色,渾身散發著邪魅之色。
趙彥深未向王統引見,隻遙遙的拱了拱手便跟王統入座了。
王統問道:“那兩人是誰?”
“那魁梧大漢是劉桃枝劉將軍。”趙彥深似乎對武將並無甚好感,淡淡地道:“另一個是韓長鸞韓將軍。”
“北齊屠夫劉桃枝?”
“屠夫?不至於吧?”趙隱給王統倒了杯酒,“不過是受命殺了永安王高浚、上黨王高渙。”
王統問趙彥深,“這幾夥人看起來並不是一路人,緣何皆聚於此。”
趙彥深低聲道:“楊愔死後,太原長公主便寡居於此,以太原長公主的美貌,自然吸引了不少狂蜂浪蝶。”
王統揶揄道:“這麽說,你便也是這其中之一?”
“嘿嘿。”趙彥深笑道:“太原長公主雖已二婚,可地位崇高,又是絕色,你說,哪個男兒心中沒點想法?”
王統看了眼上面軟榻上捏著酒杯,嬌笑嫣然的高懷兒,道:“確是絕色,可如此女子,也不易對任何人青眼相加吧?”
趙彥深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道:“太原長公主心思聰穎,又生於皇家,對男人心底裡鑽營的那些蠅營狗苟哪有不知之理,她只不過是喜好熱鬧宴飲,喜歡看著男兒圍著她轉罷了,從沒見她對哪個男人有何特殊對待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