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兒派出去打聽消息的婢女陸續從外邊帶回來更多的消息。
“據隨趙郡王一同來宣詔的黃門侍郎王松年說,在半個月前,大家突然心血來潮要去郊野打獵,說是要松松筋骨,卻沒曾想到,在打獵的時候出了意外。”
“正是我們離開晉陽後。”高懷兒看了王統一眼,又問那婢女道:“有沒有說是出了什麽樣的意外?”
那打探消息的婢女道:“說了,那王松年說得倒細,當時大家正在獵一頭雄鹿,可那鹿離大家尚有一箭地,大家便決定依靠坐騎的爆發力縮短與雄鹿距離,想求一擊必中。結果他那匹棗紅汗血寶馬或是久疏戰陣,在前衝之際突然被一隻斜刺裡竄出來的一隻野兔驚得前蹄騰空,大家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了出去了,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當時便暈死了過去,侍衛親隨將大家抬回了宮中,太醫說是摔斷了肋骨,不到半個月便崩了。”
“斷了肋骨?”王統略帶疑惑道:“大家正值壯年,以太醫院裡徐之才的醫術,應該不至於半個月便崩了吧?”
那婢女也點頭道:“本來大家經徐之才和甘浚之兩位名醫合力醫治,傷情已經有所好轉,卻不知為何,皇太后來探視過後,大家的傷情竟是急轉直下,不到十日便……崩了。”
婁昭君探視後傷情便惡化了?然後就崩了?
短暫的錯愕之後,高懷兒像是想通了什麽,搖頭苦笑道:“我那阿弟……他太在乎我母親了,終究是孝順得過了頭了。”
王統奇怪道:“這與孝順何乾?”
“你不了解我那阿弟,你不知道我阿母在他心中有著多麽偉大而崇高位置。”高懷兒道:“我阿母定是在哪裡聽到了她的孫兒高殷被害的消息,前去逼問我阿弟了。”
王統頓時便也明白過來了。
親眼所見,高演的確是這樣的人,一個十分擅長精神內耗的人。
殺了高殷,失信於自己最在乎的人,都已飽受內心的折磨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旦面對婁昭君凌厲的質問,劈頭蓋臉的訓斥時,他那本就脆弱的神經定是瞬間崩潰,虛弱的身體如何承受?急火攻心,傷病加劇便在所難免了。
高懷兒又再歎道:“百年那孩子自小聰慧乖巧,如今只希望湛能饒過他一命吧。”
王統默默無語。
高演為什麽在死前以嗣子年幼為由,果斷征召高湛去晉陽繼承皇位?
因為高演害怕,害怕高湛會像他對待侄子高殷一樣對待自己的兒子。若傳位給兒子,弟弟高湛遲早會篡位,兒子必死無疑。雖然傳位給高湛,兒子也未必能活命,可是高演在瀕死之際,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王統不想戳穿高懷兒的妄想,也不想說高演自欺欺人,因為高湛不會放過高百年,高湛是什麽人他們不知道嗎?
三年後,年僅九歲的高百年便會被他的親叔叔高湛一棒子接一棒子地活活打死。
在皇位面前,親情算什麽!
特別是在北齊這麽一個已經朝鮮卑化方向逆行的國家,兄終弟及這樣的極具遊牧民族特色的傳位方式又再興起,由此也不斷製造出各式各樣的宮廷血案,讓北齊內耗不止。
高演殺高洋兒子篡位時,定然想不到今日他也會面臨高洋當年所面臨的困擾。可既便是將皇位傳給高湛又如何?高百年依然難逃一死。
天道輪回,誰說不是呢?
高懷兒神情戚然,緩緩道:“王郎,你說人生在這世上,總逃不過一死,既然如此,他們這般爭來奪去,殺來殺去,最後不得善終,又有何用?”
“我不知道。”王統搖頭道:“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爭取的東西,高演高湛想爭奪皇位,你想要爭取快活自在的日子,而我,要為自己爭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適合你的……天地?”高懷兒問道:“你是說陳國才是你的天地?”
“對,如今情況陡然生變,我必須盡快離開齊國,前往陳國。”
高懷兒不解道:“為何如此急切?”
王統搖頭苦笑道:“昔日高洋因為算命術士聲稱亡高者黑衣,便認為家中排行第七的高渙是最黑的那個漆,便將自己的異母弟弟高渙活活燒死。高演因為鄴城出現所謂的天子氣便賜死了自己的親侄子高殷。而高湛今日僅憑掌紋,便已對我起了殺意,我非是他的兄弟子侄,他要殺我根本毋須再找什麽理由,今日雖暫時礙於你的情面放我一馬,但此人反覆無常,又已在齊國得勢,我再留齊國恐怕夜長夢多。”
高懷兒想了想,以高湛那寧殺錯,不放過的性子,王統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
“你不是質人,如今又有齊國官身,要離開齊國,倒也簡單,只是柳敬言母子如今乃齊國質人,你若想帶她們走,恐怕不容易。”
“高演的崩逝便是我們離開齊國最好的機會。”王統道:“高演正值壯年,此時突然傳出死訊,詔高湛赴晉陽,以高湛之膽小謹慎,必會疑心其中有詐,再三試探,甚至還會抽調大部鄴城親信兵力隨他一同入晉陽,而兵馬倉促調動,鄴城亂作一團之時,便是我們的機會。”
高懷兒沉默半晌,道:“王郎可需奴家助你?”
其實王統一直在等高懷兒這句話,若有她相助,柳敬言母子可順利出城。
“有你助我,當可省卻許多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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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天上下起了糖霜小雪,整個鄴城宛如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
一個男子戴著防風雪的垂裙皂帽,兩手縮在袖子裡,蹲守在巷口,遠遠地看著鄴城朱明門城門口。
突然,馬蹄隆隆,上百騎甲士攜著風雪從鄴宮城方向疾馳而至,城門守卒看見領頭的將領,紛紛跪下行禮。
“參見高將軍。”
高元海勒定坐騎,高聲喝道:“傳令下去,所有城門封閉戒嚴,所有人等,一律不許出入。”
說罷,便向城外疾馳而去,看方向,應是往晉陽而去。
蹲守的那個男子待騎兵離去,又看了看重又回歸平靜的城門,轉身跑出巷口,解下縛於樹根的一匹老馬,翻身上馬朝城北疾馳而去。
城北長公主府邸門前,一隊人馬已準備妥當,正準備出發,當頭的便是偽裝城長公主府邸的護衛統領模樣的王統。
“統。”
一人一馬疾馳而來,正是剛才蹲守在朱明門的那個男子,他遠遠便高聲呼道,顧不得亂風將垂裙皂帽吹落,正是竇苟。
他急道:“厚載門、朱明門、啟夏門已封,要出城,恐怕要走別的門了。”
馬車車簾從內撩起,露出了高懷兒明豔的臉龐,“王郎,速走昭德門。”
人馬馬上轉向,向離長公主府邸最近,離剛剛高元海出城的朱明門最遠的昭德門趕去。
昭德門出城外不遠便是群山綿延,路並不好走,所以平日裡進出的人少,多為一些住在城郊的農人,突然見這麽一隊人馬車行來,守門士卒皆有些愕然。
城門校尉攔住當頭的王統,客氣地道:“敢問貴人因何事出城,有無過所?”
王統揚起馬鞭怒喝道:“瞎了你的狗眼,這是太原長公主出城,汝竟敢索要過所!”
“誒~”高懷兒撩開馬車車簾,製止王統,對那城門校尉道:“蒙春,你不認得我了嗎?”
“認得,認得,只是見這位將軍面生,末將當年蒙楊……知遇之恩難以再報。”那叫蒙春的城門校尉趕忙拜倒,話說得一半卻不敢說全,想來應該原是楊愔的人,楊愔黨失勢後,被排擠到此處守城門了。
高懷兒伸出蔥蔥玉手,捏著一張過所,懶洋洋道:“這便是過所,拿去查驗吧。”
“末將不敢。”蒙春連說不敢,回身對城門守卒喝道:“還愣著作甚!快讓路!”
守卒隻管聽命,讓開路讓高懷兒一行人出了城門。
王統等人馬剛出得城門,便有朱明門校尉騎馬急報,“蒙校尉,長廣王有令,關閉城門,所有人不許進出。”
蒙春接過令,轉身看了看高懷兒已然走遠的車隊,問前來傳令的朱明門校尉,“可知是何事關閉城門?”
那傳令的校尉調轉馬頭就要走,聽蒙春發問,又回頭道:“只知道要全城戒嚴,現在城內兵馬也在集結,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你只需執行便是,不該咱們問的不問,回頭到候老二那處喝酒再說。”
傳令的朱明門校尉說罷,急匆匆地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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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水河畔,高懷兒與王統相對而立。
“奴家便送王郎到這裡了。”
“鄴城城門已關,你要如何進城?”
高懷兒輕道:“王郎勿憂,我在鄴城多年,自有我的辦法哩。”
王統理解高懷兒,她便如他原來那個時代的獨立女性一般,此時更多的是想著為自己而活,王統實在沒法強求她陪自己去淌刀山火海。
王統道:“這段時日多得你照拂,統定會將你銘記於心。”
“我知你胸中有大志向,不願與我一般,過些閑散日子。”高懷兒臉帶笑意,十分灑脫地道:“也罷,你若留在鄴城,再過幾年怕是嫌我老了,不如便讓我活在你心裡,在我最好的時候。”
王統將高懷兒輕輕攬入懷中,輕聲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今生遇你,我之幸事。”
高懷兒將唇輕輕印在王統唇上,“有你這句,便足夠了。”
說罷,輕輕推開王統,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策馬向鄴城而去,身後跟著十余騎一起出城的家將。
甘釀跳下馬車,走到王統身邊問道:“那個公主阿姊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王統看著高懷兒已遠去的背影,“不了,她有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呢。”甘釀喃喃道:“其實她是個好人。”
王統轉身上馬,道:“趕快上車,咱們的路才剛剛開始,還沒到替別人惋惜的時候。”
甘釀趕忙上了馬車,仍嘟著嘴巴喃喃道:“哼,還不是為了下來安慰你,從晉陽走之前,阿父叫你對我好一些,當時點頭哈腰的,現在便忘了。”
柳敬言安慰她道:“你別怪王郎,與太原長公主分別,他心中定不好受。”
甘釀輕輕點頭。
王統策馬在前,看了眼負責駕車的公輸運父子,問竇苟道:“你可曾告訴他們,此次回陳國的艱險。”
“我說了,但他們願意跟著我。”
王統看著前方越落越密的細雪,歎道:“也好,此次路途遙遠更甚從前,在路上大家都要互相幫襯著。”
“這是自然。”陳苓伸手接了幾粒雪籽,罵道:“若不是這鬼天氣,從黃河走水路到四瀆口轉濟水,再過巨野澤轉泗水至彭城,過了靈璧、呂梁便可從角城入淮水,不需一個月便可到建康了。”
竇苟也附和道:“如今走陸路,不僅耗時多了一倍有余,車馬顛簸,還要應付匪盜,躲避關津。”
“今年天冷,黃河早已冰封,想來泗淮亦然,事已至此,埋怨無用,隻得打醒十分精神應對罷。”王統說罷,又問道:“岺公,此行去建康,走哪一條路最好?”
陳苓沉吟一會道:“既然是走陸路,不管走哪一條路都不好走,與其如此,不如走最近的,先至梁州,再過南兗州、揚州、合州,可至建康。”
王統蹙眉道:“此道雖路途平坦,但所過之處皆是北齊重兵把守之地,雖有長公主為我們偽造的身份過所,可一旦被識破,後果不堪設想。”
陳苓道:“沿途不進驛館,不住旅邸,不住鄉裡,繞行關津城池,可保無虞,只是會苦了王妃、世子、甘小娘和青蘭。”
“那也是無法的事情。”王統看了看身後的馬車,道:“便先這麽走罷。”
一行九人,茫茫雪中向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