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騎在深谷中一條穿山小徑上穿行,身後跟著的一輛馬車在艱難地緩行。
“這天寒地凍的,繞行壽陽,平白地多走了幾十裡山路。”竇苟身著厚厚的羊裘,頭戴皮風帽和笠,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嘴裡兀自喋喋不休地嘟囔道。
“在梁州,吾等還能用長公主辦的過所進城洗了個澡,補充乾糧吃食,到了毫縣呢?”陳岺道:“要不是統用金賄城門的那個小吏,帶吾等鑽洞逃了出來,吾等說不定就變成甕中的鱉了。”
竇苟聽了沒敢吱聲了,在毫縣時著實凶險。
他本以為在梁城都可大搖大擺進城無人問津,毫縣離鄴城更遠,又怎麽會有人知道他們這幾個人是從鄴城跑出來的質人呢?
再說,自己還有過所呢。
於是,嘴裡說著無礙,嚷著要進城。
王統也是大意,心想著已在路上躲躲藏藏地走了十余日,天寒地凍,能獵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少,總歸是要補充些吃食的,便答應了竇苟。
不過,幸得王統留了個心眼,這次並不像在梁城那般全部人進城,而隻讓竇苟和陳岺兩人進去了。
沒想到,兩人剛剛進城就被人盯上了。
“你也不想想,人家走的是官道,一到驛站,人、馬都換,吾等繞著城走,能有人家的海捕文書快?”
竇苟陪笑道:“是,是,要若不是岺公察覺得早,我倆說不定就交代在毫縣了。”
王統笑道:“岺公,你就別再說苟了,我看啊,他現在也就嘴上說說罷了,你現在讓他進壽陽城,他可敢?”
竇苟也不逞強,笑道:“自是不敢。”
“看!又一個!”
王統目力佳,於風雪中依然可以遠遠地看見遠處一座塢壁屹立在深谷僻處。
王統道:“這一路上,塢、堡、壁、壘,我們看到多少座了?”
“十余座了吧。”陳岺道:“各國相互征伐,兵戈四起,勝者重則肆意屠戮,輕則強遷人口,又有盜匪作亂,要想留下來,活下去,便只能結塢自保。”
竇苟“哼”了一聲道:“這些塢璧要麽是豪強地主勢力,要麽是些流民聚集,如盜匪其實並無差別,都不是什麽好貨,十個塢璧便有八個是靠劫掠為生,統,你說齊國怎麽就不把這些塢璧一個個都打掉?”
“如何打?調幾萬人一個個啃過去?”王統笑道:“周和齊兩國都打得不可開交,如何舍得將兵力、糧草用來做這麻煩事,只要這些塢璧名義上歸順,不亂搞事便可。”
“那便許這些塢璧如瘡蘚般一直立在帝國之間?”
“帝國?這四分五裂的,談何帝國。”王統道:“待到了某一個政權整合完畢,實現了大一統,這些塢璧主便只有被招安和被剿滅兩個選擇,這些塢璧也會慢慢消失。”
竇苟聽了愣了一愣,“真的會有大一統這一天嗎?”
“會的……”
王統話到一半,山谷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怒吼,聲音帶著無限的悲憤哀痛,如虎嘯谷,山林震動,百獸惶惶。
陳岺拍馬向前,“我去探一探。”
王統不放心,讓竇苟帶著其他人原地修整,自己也策馬跟在陳岺身後策應。
兩人縱馬前行百米,遠遠便看見山谷之間有一片平緩之地,二十余騎賊人正圍著一名年約二十歲的魁梧大漢,領頭的一賊人更是肆意“桀桀”狂笑。
與之相對應的,是魁梧大漢懷中一手抱著滿身是血的嬰兒,一手抱著身在血泊中的婦人,發出聲聲驚天動地的慘呼和令人心酸的號哭。
王統眉頭緊皺,緊握斬馬刀,皺眉道:“正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些賊人,竟連婦人嬰兒也這般虐殺!”
陳岺見狀道:“統,不宜節外生枝。”
此時,那魁梧大漢驀地一聲狂喝,眼噴血焰,赤手空拳,居然一把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賊人,毫不費力地高高舉起,遠遠地拋了出去,膂力之大,煞是驚人。
憑著驍勇和不要命的打法,魁梧大漢連傷了數人,可畢竟赤手難敵強兵,雙拳更是難敵這二十余騎,漸漸便落了下風,身上連連掛彩,險象環生。
“如此好漢子,豈能見死不救!”王統言罷,拔出斬馬刀,策馬向圍攻魁梧大漢的騎士衝鋒,陳岺也拔出斬馬刀,緊隨其後。
越影衝鋒迅捷無比,幾息間便衝到了賊人跟前,王統像是一個從風雪中忽然躍出的天將,一刀將便將一個賊人劈翻。
緊隨其後的陳岺也加入戰團。
那二十余騎賊人更像是盜匪,不像官兵,有幾分武力,但不多,有王統、陳岺相助,魁梧漢子更如猛虎出柙,瞬間扭轉了局勢,將賊人殺得人仰馬翻,四下逃竄。
可魁梧漢子卻鍥而不舍,全力朝那些賊人追去,奔勢驚人,勢要將那些賊人殺盡,可知他心中的憤恨是如何狂烈。
王統也策馬追上前,張弓搭箭,好似遊獵一般,將逃竄之人射落馬下,可人太多,卻是跑脫了兩騎。
那賊人頭領見王統神射,慌亂之中,竟摔落馬下,恰好躲過了王統一箭,不料魁梧大漢卻剛好撲至。
賊人頭領甫一落馬,便遭遇魁梧大漢重拳,口吐鮮血飛跌數步之遠,還未來得及起身便又被魁梧大漢捏住了脖頸。
賊人頭領氣若遊絲仍色厲內荏道:“申屠虎,塗家塢壁已傾巢而出,你敢殺我,我父定將你申屠家塢璧殺絕!”
申屠虎卻是應也不應,右拳如鐵錘般在賊人頭領胸口上連續擊了十多拳,拳拳到肉,拳拳斷骨,賊人頭領七孔濺血,當場慘死。
申屠虎卻也由賊人頭領身上倒了下來,伏到雪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王統和陳岺立於一旁,心中亦是戚戚然。
“這是什麽?”王統眼尖,看到賊人頭領衣襟露出一文書,抽出來一看,竟是對王統、柳敬言一行的海捕文書,上面還列出來誘人的懸賞金。
王統跟陳岺對視一眼,這群賊人定是貪圖賞金,追蹤他們而來,不想卻是害了這申屠虎一家。
申屠虎痛哭過後,默默地將婦人和嬰兒的屍身收斂,在王統與陳岺的幫助下立起了一座新墳。
收拾妥當後,申屠虎才回身拜道:“多謝兩位恩公出手相救。”
王統將申屠虎扶起,歉然道:“申屠兄弟不必如此,說來還要怪我們,這群賊人本是衝著我們而來。”
“此事與恩公無關。”申屠虎道:“剛才我殺死那賊人乃塗家塢璧主之子,他們常年以掠劫為生,我們塢壁的青壯、婦孺這些年死於他們手下的已數不勝數,怪隻怪我,從壽陽城接妻兒回塢壁途中,貪圖獵兔,以致妻兒遭賊人所害。”
申屠虎說罷,又再忍不住灑淚。
唉,這世道,人命便是如此輕賤,說死便死了。
王統拍了拍申屠虎的肩安慰道:“人死不能複生,你好好活著,便是對逝者最好的慰籍,此間吾等亦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恩公勿急走。”申屠虎道:“我殺了塗家塢壁的人,他們很快便會追蹤來此處,且他們人數縱多,有千人之數,奸淫擄掠,無惡不作,不如恩公隨我入塢壁,避其鋒芒。”
申虎說罷,朝那深谷塢壁一指,便是剛才幾人在路上遠遠見到的那塢壁。
“如此甚好。”塢壁防禦能力出眾,若能在此地休整,躲一躲風雪,添些補給再好不過,王統便應了下來。
王統一行人隨著申屠虎往深谷深處走。
“當年侯景之亂,魏人凶狠,我阿爺為避戰禍,變賣壽陽城中家財,舉家搬遷至此,後來依附之人越來越多,塢壁也越修越大,如今塢壁內已有上千人。”
王統舉頭環視半晌後道:“塢家壁雖有意避開交通要道,築於深山大谷之中,可卻是無險可恃。”
“就因無險可守,那塗家塢主覬覦已久,幾欲攻掠,幸得我申屠家塢壁人人皆可戰,他們才沒佔到便宜。”說到這裡,申屠虎又有些憂心歎道:“不過今年他們又收附不少流寇,實力大漲。”
說話間,幾人已隨申屠虎進入申屠家塢壁。
雖然申屠家塢壁無險可守,可是背靠大山,有現成的水泉水源,布滿密密麻麻箭孔的圍樓修得高大堅固,四周皆有高達五丈的角樓,整個塢壁就像一個小型的軍事要塞,看來申屠虎的家族下了苦心經營,力保家族在這亂世得以延續。
申屠虎阿翁為人高義,處事公道,因此吸引了大量不願落草為寇的良民來到此處尋求庇護,十多年來,與申屠家塢壁共同進退,一心協力,已似家人一般,見申屠虎歸來,皆笑臉相迎,十分熱情。
申屠虎剛剛失去妻兒,情緒自是不高,見到自家伯父時,又再失聲痛哭,柳敬言與甘釀幾個女子無不低頭抹淚。
申屠家在這十數年間,經歷魏、齊亂兵騷擾和塢壁間的數次互相攻閥,申屠虎的阿翁和阿父皆已戰死,如今是申屠虎的伯父申屠玉當家。
申屠玉年約五十,人如其名,很有風采,頗有善名,不似申屠虎般五大三粗。
“阿虎命苦,出生便喪母,幼年喪父,如今。。。唉。”申屠玉向王統拜謝道:“多得幾位恩公出手相救,我申屠家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而矣。”王統道:“倒是塢主高義,在這風雪天收留吾等。”
申屠玉笑道:“恩公放心,只要在我塢壁內,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申屠家塢壁上下一心,絕不會將你們的蹤跡散出這塢壁。”
此時,一個塢壁親信部曲匆匆來報。
“塢主,角樓來報,有一股人馬正向塢壁疾行,距塢壁已不足數裡。”
申屠虎恨恨道:“定是塗家塢壁那些豺狗!塗洪那兒子死前曾說過塗洪已糾結人馬,意圖劫掠我申屠家塢壁。”
申屠玉臉皺成了一團,問那來報的部曲:“塗洪有多少人馬?”
“不下一千五百人。”
申屠玉馬上召集部曲,緊急布防,男的全部上牆防禦,婦孺老人負責運送箭矢石料等守城工具,可謂是全民皆兵。
王統拉住急著要上牆樓的申屠虎,“你們有多少人?”
“千人。”
“千人?”王統疑惑道,從剛才進入塢壁後他便在細細觀察,以申屠家塢壁的大小規模來看,真正能上陣廝殺的絕沒有千人。
申屠虎道:“除去婦孺老弱,能廝殺的五百有余。”
“我們跟你同去角樓看看。”王統說完,回身看了一眼陳苓和竇苟。
陳苓和竇苟會意, 抄上家夥緊隨王統和申屠虎往角樓去。
登上角樓時,幾人看到那股人馬已迫近。
陳苓細看了一眼,道:“統,這不止一千五百人,恐怕有兩千……”
“你們看,還有一架雲梯、一架撞車……”竇苟駭道:“這莫不是壽陽來的兵吧?”
王統問申屠虎,“你們塢壁往日裡以何守塢?”
“弓箭、滾木、火油、石塊。”申屠虎說完想了想後又道:“今年入冬後便連著下大雪,守城器械來不及補給,可能不多了。”
陳苓微微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能不能守住,倒要看對方的兵是精兵還是羸兵了。”
王統道:“自古以來,攻城乃下策,他們攻我們守,何懼之有,仗,要打過才可分輸贏。”
身旁三人的一股心氣瞬間被王統提了起來,“統說得對,大丈夫,何懼之有。”
塗洪並不著急立即進攻塢壁,只在箭矢射程以外便停住了,開始收攏兵員,運來各種攻城的工具,看來是做了充足的準備。
以有意算無意,申屠家塢壁又輸一程。
待塗家兵整頓完畢,布好陣勢後,塗洪便派出來一人勸降。
畢竟,能用嘴巴解決,誰也不想費勁攻城。
叫陣之人天賦異稟,聲大而宏。
“塢壁裡的人聽著,申屠虎殺我塗家塢壁少塢主,十惡不赦,我們塗家塢壁勢要追究,你們若將申屠家的人交出來,開塢門獻塢,我們塢主定會讓你們又吃有喝,過得比以前還好,若負隅頑抗,破塢門後必屠盡申屠塢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