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寒雪連天。
可那叫陣之人聲如洪鍾,居然穿透風雪,清晰地傳到王統等人耳中。
王統皺眉道:“壞我軍心啊!阿虎,可有強弓?”
“有。”申屠虎命人取來一把特製的強弓,交給王統。
王統接過強弓,抬手一箭便將那天賦異稟的大聲公射落馬下,說不出地輕松寫意。
“當真神射!”申屠虎大聲喝彩,音量不輸對方,申屠家塢壁內也一陣喝彩歡呼,士氣大振。
這一箭的射程超過了一百五十步,難得還能射得如此乾淨利落,的確神射。
塗家兵前排軍士被驚得鴉雀無聲,惶惶急急向後退,直退十多步才被自己陣中領軍之人喝停下,引得塢壁內守軍哈哈大笑。
塗洪見己方士氣被壓製,再也按捺不住,命人高擂戰鼓,開始對塢璧發動進攻,居然也是井井有條,有模有樣。
王統看著那些舉起護盾,不停迫近的塗家兵,問申屠虎,“你說,這是不是壽陽城的計謀,往塗家塢壁裡派駐了練兵的將領,欲借助塗家打擊這附近的塢壁?”
申屠虎並沒有被這陣勢唬住,反而殺性大起,大罵道:“管他娘的什麽計謀,這次定要將這幫豺狗殺盡了。”
申屠虎耿直,並不懂得壽陽城扶持一個打壓一片的借刀殺人之計,所以並不十分在意。
或許,殺盡,也是一個計策。
攻守戰終於拉開序幕。
“咻!咻!咻!”
風雪之中,箭矢傾瀉而下,塗家兵高舉著護盾,守得嚴嚴實實,但依然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傷亡。
戰場上頓時出現了陣陣痛苦哀嚎之聲,和默默舉盾、緩慢推進的塗家兵形成強烈的對比。
行進至離牆樓還有百步時,塗家兵盾陣停了下來,盾後突然冒出數百弓箭手,張弓便向牆樓上一輪拋射,一陣小箭雨往牆樓上灑來。
數百支箭的反擊並不算對牆樓上的人來說並不算是很凌厲的反擊。
申屠虎經驗十足,大聲傳令道:“所有人,躲於牆垛之後,勿要還擊,準備沙石,滅火隊,隨時準備滅火!”
話猶未盡,塗家盾陣中又再衝出一隊二百多人的弓箭手,以燃著松油的火箭,往牆樓拋射而來。
火箭明顯殺傷力要大些。
申屠塢壁的牆樓不比城牆,很快便多處起火,由於忙於滅火,申屠守城戰士也慢慢開始有了傷亡,只是靠著守勢,一時佔據上風。
“咻!”一支箭從角樓飛出,將一名隊主釘死在地上。
“咻!咻!”連著兩箭飛出,一箭飛向推著撞車的力士,一箭飛向扛著雲梯衝鋒的頭兵。
王統在角樓上來回走動觀察,不斷拈弓搭箭,箭無虛發,發必能中,源源不斷有新的箭矢送到他的手邊。
這絕不是普通的塢壁兵。
從攻城的從容不迫、井然有序和軍紀嚴整程度來看,塗家兵裡絕對摻雜了正規軍的將領和老兵。讓這群烏合之眾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
盾兵與弓箭兵的配合熟練程度,什麽時候出撞車,什麽時候出雲梯,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看建制,一軍裡分三幢,幢以下是隊,每隊統兵五十員,隊以下是什、伍,將整個軍擰成了一個整體。
王統剛剛將一個隊主射死,便有一個隊副頂上,再將隊副射死,居然又頂上了一個什長。
不過不礙事,王統看得細,專挑那些發號施令的人射,還一射一個準,在王統又射死一個幢主後,塗家兵終於出現了一絲亂像。
申屠虎已從角樓下到牆樓指揮戰士守城,他看到,每每快要被對方的先登搶上牆樓時,角樓上飛出來的箭永遠不會遲到,到必帶走對方鮮活的生命。
漸漸的,己方戰士士氣愈是高漲,因為他們心中認定角樓上總會有箭將那些搶登牆樓的敵軍帶走。
申屠虎還看到,塗家兵的臉上也漸漸生出了遲疑、畏懼,因為有個神箭手在他們觸不到的角樓之上,射殺那些衝在最前面的、最勇猛的軍士,這讓他們進也不是,退又不敢。
總之,塗家兵軍心動搖了。
申屠家塢壁向來是上下一心,眾志成城,過往多年塗家兵不是沒有嘗試過襲掠這裡,可有哪一次能得手了?
是!這次壽陽城裡是派來了數百官兵,還逮著他們訓練了許久,甚至還送來了攻城器械,可對方角樓上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神射手!
誰先登牆樓誰死!
誰不是娘生爹養?誰的命不是命?犯得著為了塗家塢壁賣命?我換一個地兒混行不行?
然後,他們突然發現,剛剛還此起彼伏的喝令聲沒了,軍官的呼喚聲也聽不到了。
於是,一個塗家兵因不忿被頂到了前面,回手推搡了一把,跟在後邊那個被推得一個踉蹌往後退了兩步,後邊跟著的不明就裡,也跟著紛紛向後退卻,最後居然掉過頭來往回走。
壓在最後邊的一個幢主大怒,舉刀就要砍殺掉頭跑的那個塗家兵,不料刀剛剛舉起,一支箭便從角樓呼嘯而至,正中眉心,攜著衝勢將那幢主帶飛了了幾步。
已經完全調過頭來的塗家兵們更沒有半分猶豫,亂哄哄地向來路潰去。
此時塗家兵的軍官已被王統射殺大半,剩余的也無法喝止住向後潰退的塗家兵,隻得調轉馬頭,自行奔逃去了。
“阿虎,開塢門,追擊,殺盡!”
王統從角樓急下,跨上越影,連同申屠虎、陳苓和竇苟,共四十余騎,由塢門魚貫而出,緊跟的是申屠塢璧的守城軍士們,嘶喊著殺入了潰兵之中。
王統一馬當先,胯騎越影,攜著奔勢,手中斬馬刀斜斬而下,“噗”地清脆一聲,乾淨利落地將一名隊主脖子劈斷,隻留下噴湧著鮮血卻未倒下的無頭屍。
緊隨其後的騎兵隊伍如同利刃一般,插入潰兵之中,一時間皆是刀砍肉的“噗噗”聲,所過之處,留下一地屍體和腥味撲鼻的濃烈血腥氣。
他本以為自己會不適應這種殺戮,可度過剛開始的那一些不適後,迎來的便是亢奮和……享受!
似乎是這副身體與生俱來的暴虐因子,王統被這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刺激,內心深處的再也壓抑不住,不停來回衝殺,掀起一浪又一浪的暴虐殺戮。
塗家兵中有隊主召喚四周潰兵結成了戰陣,不料往常有不錯防禦力盾陣經不住王統一輪衝擊,他揮動勢大力沉的斬馬刀甚至將盾砍入了人骨裡。
王統、越影和斬馬刀上,已經糊滿了潰兵身上的濃血漿,就像來自地獄的騎士,腥氣衝天,駭人無比。
這種殘酷至極單方面的追擊屠戮,將他身體的潛能全部激發了出來,讓他越發的冷靜,冷靜地預判出每一個對手的下一步動作,揮出每一刀,都在思考從哪個部位能更高效地剖開對方的身體。
他就在這反覆衝殺間,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殺人招數,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甚至做到了不帶一點兒感情。
他真的這麽冷血嗎?
是這世道冷血,如果不殺盡對方的有生力量,待自己走後,塗家塢壁必會卷土重來,申屠塢壁必遭血洗。
只要將塗家塢壁殺成壽陽城的棄子,申屠家塢壁才能有平靜日子。
“哈哈哈,能與恩公並肩,真他娘爽快!”申屠虎並無這麽多感懷,塗家塢壁欺申屠塢壁多年,在他看來,如今不過血債血償。
申屠虎也不害怕殺人,相反,他喜歡這種衝鋒陷陣,以力勝敵的爽快感覺。力,是他最大的優勢,他曾自認為自己是力大勇猛,當世無比。
可王統,卻是拔山蓋世!
他心中由衷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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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早就停了,猩紅的血滲入白色的雪中,便如在宣紙中畫上了朵朵梅花,有一種妖異至極的美。
塗家兵四下潰逃,在這條山谷中留下了近千具屍體,屍體中有塗家塢壁的塢主塗洪,還有他的幾個兒子。
戰鬥結束了。
申屠家塢壁死數十人,傷近百人,在這樣激烈的攻守爭鬥中,死人是不可避免的,但保住了自己的家園,並將掠劫欺壓自己十余年的塗家塢壁一舉擊倒,這些戰士便是死得其所,他們的家人,雖悲猶榮。
塢主申屠玉令一部分人焚燒塢外亂屍,一部分人收斂守城戰死戰士屍體厚葬,一部分人殺牛屠羊,犒勞戰士。
塢中之人皆沉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王郎神射!”
“王郎真乃當世英豪。”
塢壁之內,王統所過之處,人人無不熱情招呼。
是誰扭轉劣勢,是誰奠定勝勢,進而絕後患,保全塢壁未來,大家都看在眼裡。
申屠玉更是率領申屠氏族人迎了出來,對王統、陳苓和竇苟三人深深一拜。
“今日得諸位出手驅狼趕虎,保我申屠氏塢璧一千二百余口性命,此大恩大德,我申屠氏族人沒齒難忘。”
王統趕緊將申屠玉和申屠虎扶起,笑道:“我與阿虎說不出的投緣,又得申屠塢主收留,理應出手相幫,莫須太過介懷。”
“好!”申屠玉還未答話,申屠虎便大聲喝道,摟著王統的肩頭道:“不管你答不答應,我便喚你一聲大哥,今日這一戰酣暢淋漓,我定要與大哥你大醉一場。”
申屠虎看起來老成,其實不過十七,叫王統大哥也對。
申屠玉無奈地看著申屠虎就這麽將王統拉去飲酒,無奈地衝陳苓竇苟苦笑道:“我那侄兒便是如此,來,岺公,竇郎,今夜由我陪你們飲酒。”
陳苓想了想,還是在申屠玉耳旁低聲道:“我們新勝,切忌驕飲,以防不懷好意之人趁機偷襲。”
“多謝岺公提醒。”申屠玉道:“我已傳令下去,守城戰士輪流換防,不得飲酒,我的幾個兒子今夜也需守在四個角樓之上,不得離開半步,岺公可放心暢飲。”
陳苓放下心來,舉杯敬道:“申屠塢主老到,難怪申屠塢壁在此屹立多年。”
申屠玉也舉杯道:“岺公謬讚了,來,岺公、竇郎,今夜務必要暢飲。”
申屠虎擅飲,終將王統放倒了。
這夜,王統又做了個夢。
夢裡沒有長安城裡的爾虞我詐,沒有逃亡路上的艱辛,沒有戰場上的碎屍殘肢。
有的是烏衣巷裡百年世家的衣冠風流,有的是繁華香豔,旖旎多姿的十裡秦淮,還有那極會裝扮的秦淮女子,緩步向他而來,一顰一笑,說不出的嫵媚動人,撩人心弦。
“篤、篤、篤。”
一陣忽輕忽重的敲門聲擾人春夢。
王統艱難地坐起身,問道:“誰?”
“我!”
王統馬上從醉意中清醒了過來,起身快步將門打開。
“你真越來越大膽了,這塢壁內人多嘴雜,你居然偷偷摸入我房中,也不怕被人看去了?”
“不怕。”柳敬言在王統耳邊道:“我現在什麽都不怕了,可今日你騎馬衝出塢壁時,我卻是怕得緊,我怕你回不來了。”
王統輕吻柳敬言的臉頰,輕聲道:“你要信我,我不會丟下你。”
柳敬言情動不已,貪心地將嘴兒湊了上來,她不像高懷兒那樣熱情奔放,也不像高懷兒那樣勇於探索,可王統卻能感受道她強烈的愛意, 似乎為了他也在努力的學習。
柳敬言微微顫抖,好像喝醉的那人是她,臉頰泛著紅暈道:“我並不是要跟太原長公主一較長短,可是,我想她服侍王郎定是服侍得極好,我也想學。”
“你勿需去學任何人,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好。”
“愛我……”
王統像似聽令的將軍,跨馬而馳,奮力急追。
柳敬言再次夾緊了長腿。
良久,緩過氣來的柳敬言將頭枕在王統胸口,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喃喃地道:“回到建康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
王統知道柳敬言問的是什麽,一旦他們踏入南陳國土,進入建康城,她就是安成王妃,陳頊的嫡妻。
而他呢?是臣子。
兩人間身份的隔閡,世俗倫理的鴻溝,理不清啊,理不清啊!
柳敬言見他不答,有些氣惱,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輕輕咬了一口,見他撕牙咧嘴裝模作樣,又轉嗔為喜。
“你放心,回到建康城,我定不會讓他碰我,他妻妾如雲,在我這兒碰幾次軟釘子便不會再來了。”
王統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也知道這是她對他的承諾,既然跟了他,便是他的人了。
夜裡的戰鬥不輸白日,直至破曉時分,佳人兒才戀戀不舍離去。
PS:我知道的,“哥”這個字兒雖然古來就有,但一直到南北朝時期,還和“歌”是一個字。可想來想去,確實想不到一個詞可以替代申屠虎口中的“大哥”,這裡用“大哥”,純屬為了戲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