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年和任棟私交甚篤,自然不可能刻意隱瞞,於是任棟得知真相後,後怕之余,對於宋安和劉芳亮自然是充滿了感激。
朱萬年豪邁灑脫,任棟老成持重,兩人在萊州地界也算得上是位高權重,合力將萊州治理得井井有條,甚得民心,但面對宋安和劉芳亮兩個白身卻絲毫沒有架子。
酒過三巡之後,宋安的臉上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幾人聊了幾句,朱萬年忽然看似隨意地問道:“宋小友今日如此篤定登州必破,可有原因?”
這其實是朱萬年想了一下午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他回去後也仔細分析過登州陷落的可能。
孔有德反叛,其將士不過數千,而登州城內至少還有數萬官兵,再加上城堅牆厚,還有火炮防守,怎麽看都是登州贏面更大。
朱萬年設身處地,若是自己在登州,甚至不會等叛軍進攻,而是立刻便率軍出城,主動剿滅叛軍。
退一萬步講,即便是不選擇主動出擊,而是據城而守,叛軍想要破城也難如登天。
因為登州是巡撫所在,發往遼東的糧餉和貨物都在登州轉運,“登之繁富,遂甲六郡”絕不虛言,不說三年五載,堅守個一兩年簡直易如反掌。
而一兩年後,朝廷的平叛大軍早就抵達山東,孔有德那點軍隊若是不跑,只怕頃刻間就要灰飛煙滅。
朱萬年思來想去,都覺得登州不可能被攻破。
他不是沒想過也許宋安只不過是隨口而為,但他直覺卻告訴他肯定是自己遺漏了什麽東西。
所以,此刻他見宋安隱有醉意,便主動將話題引過去,想要知道宋安為什麽敢斬釘截鐵地宣布登州必破。
果然,宋安先是推脫了兩遍,說自己只是閑來無事,順口胡謅,但似乎一來不勝酒力,二來架不住朱萬年再三追問,便脫口而出道:“登州之危,不在於軍事,而是在於人心。”
這話一出口,朱萬年頓時眼前一亮,他將這句話反覆回味了兩遍,總算抓到一點感覺。
但又很微妙,讓他有種似乎明白了什麽,似乎又什麽都沒明白。
這讓他的心裡就想二十五隻老鼠——百爪撓心。
於是放下身段,有些討好地又給宋安斟滿一杯,笑道:“宋小友可否詳細講講。”
宋安拿起杯子,一口悶下,然後打了個酒嗝,語氣有些磕磕絆絆地繼續說道:“大人可知毛文龍其人?”
朱萬年點了點頭:“略有所聞。”
於是宋安笑道:“皮島孤懸海外,朝廷難以有效掌控,只能以高官厚餉羈縻。在加上毛文龍刻意為之,於是多數士卒隻知有大帥(毛文龍),不知有朝廷。”
“但毛文龍早已被袁公所誅,皮島駐軍亦被打撒,難道他的影響力還能綿延至今不成?”
“毛文龍雖死,但是皮島舊部尚在啊。”宋安歎了口氣:“毛承祿、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皆是毛文龍心腹,流落登州之後,雖然人心惶惶,但跋扈本性不改。登州無論百姓將士對他們都早有怨言,而且這種情緒隨著時間流逝還會日益見長。”
“不過若只是如此還好,即便有土客矛盾,他們若是不受重用,在山東也沒有根基,便也只是癬疥之疾。”
“但壞就壞在新任的萊登巡撫孫元化孫大人,他早些年在遼東任職,認為山東安穩,將士疏於戰陣,不如遼人可用,便大膽的起複了孔有德等人。”
“除開已經叛亂的毛承祿、孔有德、李九成以外,如今登州城內耿仲明、陳光福等人還在駐軍中擔任要職。朱大人你想,若是孔有德率軍攻城,而城內耿仲明、陳光福等人在城內發動叛亂,裡應外合,登州如何防禦?”
“原來如此,宋小友果然天縱之才。”朱萬年心中震動,他已經完全被宋安的分析蟄伏了,下意識開始思考如何才能破局:“若是我即刻修書前往登州,提醒孫大人防范耿仲明、陳光福等人如何?”
“若是如此,朱大人也不過空費口舌而已。”宋安搖了搖頭:“毫無證據隻憑猜測便要罷免城中將領,和莫須有有何區別。更何況我說登州必破,此其一也。”
“這才此其一?”朱萬年和任棟面面相覷,僅憑剛才宋安的分析,他們就已經覺得登州危矣,卻沒想這在宋安看來還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於是朱萬年又給宋安斟滿酒杯,笑道:“還請宋小友解惑。”
宋安也不客氣,拿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他的雙眼迷離,似乎隨時有可能倒下去:“吳橋兵變,孔有德反叛,只有一千將士,朝中本該立刻派遣大軍圍剿, 及時止損。”
宋安放下酒杯,又是一歎:“但孫大人與朝中諸君,猶猶豫豫,在剿滅與安撫之中來回遊移。使得孔有德有足夠多的時間積蓄力量,若是任由其攻下陵縣、商河、青城諸城,到時候裹挾百姓,聲勢浩大,再難抑製。”
“朝廷內部盎盂相擊,舉棋不定。巡撫大人畏首畏尾,優柔失斷,此其二也。”
宋安忽然直起腰,擲地有聲地說道:“外有鼠狗之輩,蒸蒸日上,狼貪虎視;內有宿蠹藏奸,坐失良機,首鼠兩端。登州看似城堅牆固,實則外強中瘠,不堪一擊。”
說罷,宋安撲通一下,倒在地上。
“宋小友、宋小友!”朱萬年等人連忙湊攏,卻見宋安呼吸之中已經隱隱有了鼾聲,嘴裡還呢喃著‘我還沒醉’‘再來一杯’之類的話。
“宋小友真是驚世駭俗。”朱萬年感歎:“可惜不勝杯杓。”
這個時候,當了一整天工具人的劉芳亮總算有機會露臉,他抱拳道:“兩位大人,宋兄不勝杯杓,昏睡過去,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天涼易病,我扶宋兄下去休息罷。”
“也好,今日也算賓主盡歡,還請梁小友明日務必和宋小友一起搬來府衙,老夫還有疑問,可惜可惜……。”
他是害怕明日宋安酒醒之後,不願再回答他的問題。
……
劉芳亮將宋安搬回房間,蓋好厚被之後,便輕腳離開,整個房間很快恢復了寂靜。
直到許久之後,一雙眼睛忽然睜開,明月之下,炯炯有神,哪裡還有半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