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想起刑沅,想起自己前世所救的那個溺水小孩。不由想道,難道自己其實真的是古道熱腸之人?
但隨即,他又回想起前一世在投行,那個明明清楚的知道項目的巨大風險,卻用自己的知識將其包裝得華麗無比,然後冷眼看著同事們將一個又一個懷揣著大半輩子收入的散戶圈入籠中的自己。
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呢?
看著眼前的劉芳亮,宋安不由開口問道:“老劉啊,你覺得我怎麽樣?”
劉芳亮毫不猶豫地開口:“宋兄經天緯地,智珠在握,同時又心懷仁義,乃是人中龍鳳。”
“額……我又這麽好嗎?”宋安愣道。
“不是嗎?”劉芳亮露出疑惑的表情。
“其實——”宋安點點頭,嚴肅地說道:“是的,我就是這麽好。”
他想了想,又問道:“那朱大人呢?”
“朱大人豪情萬丈,胸懷寬廣,同時廉潔奉公,剛正不阿。”劉芳亮露出崇敬的表情:“朱大人是個好官。”
宋安再次陷入沉默。
他知道劉芳亮說得對,這些日子他也看在眼裡,朱萬年就仿佛有一種魔力,讓整個萊州城中無論士紳百姓,都願意眾志成城地團結在他周圍,將整個萊州變成一塊鐵板。
既然是鐵板,那麽便注定會讓不小心踢在上面的人,痛徹心扉。
宋安忽然開口:“老劉,你還記得我會看相嗎?”
“自然記得,宋兄學究天人……”
“等等等……”宋安連忙擺手,他忽然發現劉芳亮的一個優點,他實在是太會誇人了。
而且還不是那種一看就很虛偽的奉承,而是誇得十分真誠,這要放到現代社會某些地方,那還不原地起飛,畢竟都說真誠是最大的必殺技。
不過,現在宋安暫時不想聽這個,他看著劉芳亮,開口說道:“若是我說朱大人的面相,是大漸彌留之相,活不過今年呢?”
“當真?”劉芳亮急道:“宋兄可有解救之法?”
“我也不知道。”宋安歎道。
實際上這也是最近幾日困擾他的問題。
他從來就不想改變歷史,也做好了在這個時代當個看客的準備。
他以為自己既然是個冷血的人,那麽便能滿不在乎,鐵石心腸。
他穿越得太快,太突然,然後馬不停蹄地從蘇州到了萊州。
他隻想借著東風,薅一大筆羊毛,然後找個世外桃源,或者潤去南洋。
但他發現他有點舍不得朱萬年去死。
這個做言行豪邁,酒後會大呼‘惟願作奇男子,死為烈丈夫’,做任何事情都充滿激情的老人的那句‘君子論跡不論心’,不知不覺在他的心中打開了一道縫隙。
就在這除夕佳節,宋安開始靜靜思考自己穿越的意義。
……
就在距離萊州不遠的登州,也有一群人在歡慶著除夕。
“恭喜大帥,賀喜大帥,這次咱們順利攻下登州,整個膠東半大已經一大半握在了手中,我先敬大帥一杯。”
李九成一仰脖子,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台下盡是叫好之聲。
孔有德看著廳中熱烈的氛圍,也拿起手中酒杯,淺淺抿了一口。直到李九成下台之後,他的臉上又恢復了無悲無喜的樣子。
其實孔有德雖然不想與清兵交戰,路上故意拖延,但他確實也沒想過要反叛,他完全是被李九成逼反的。
所以面對李九成的敬酒,若不是這氛圍被烘托到了恰到好處,怕寒了將士們的心,他實在是不想給這人好臉色。
在原本的歷史上,二十多年後,清朝定南王孔有德被南明的李定國部圍困在桂林,兵敗將死之際,他發出感歎,大概意思是:並非一心做賊,只是誤入軍中,身不由己。
根據登州府志的記載,鞭笞偷雞小卒之後,全軍嘩然。他們多數人是為吃糧而當兵,普遍心態是“我們為朝廷賣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吃你幾隻雞怎麽了?”在這種情況下,先前被孫元化派去買馬但虧空的李九成,利用士卒的怨氣,“劫孔有德叛亂”。
不過現在他已經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一條路走到黑。
但不同於此刻宴會上這些大頭兵,他是明白現在朝廷的局勢的。
大明雖然衰弱,但還是一個他只能仰望的巨人,這個巨人雖然病入膏肓,但仍然有一指頭將他碾死的能力。
所以看似現在他的形勢一片大好,但實則在爭分奪秒的與時間賽跑。
他必須要在朝廷派遣大軍圍剿之前,攻下萊州,這樣才有與朝廷談判的資格。
才有機會成為一個割據山東,聽調不聽宣的軍閥頭子。
但進攻登州之前他派遣斥候去萊州偵查過,萊州絕對是一塊難以下咽的硬骨頭。
所以在一邊備戰準備進攻的同時,孔有德派遣心腹帶著重金去北京賄賂兵部高官,並且盡可能傳達自己想要招安的打算。以盡量拖延朝廷派兵圍剿的時間。
當然,招安是不可能招安的,除非他已經將萊州吃下,將整個膠東半島握在手中。
……
姑蘇城,梨園。
刑沅正在仔細縫補這手中精致的戲服。
不得不說梨園內的飯菜確實比她曾經在姨媽家還要好得多,雖說只有十歲有余,但幾個月來竟然還長高了不少,臉上也比兩個月前多掛了一些肉,愈發顯得嬌俏可愛。
“圓圓,班主叫你。”
“好呢,馬上過去。”刑沅放下手中戲服,急匆匆往外走去。
因為和宋安有了三年之約,劉班主便提議刑沅改個化名,這樣即便以後從梨園出去之後,只要小心一點,還能以良家女子的身份正常的婚配嫁娶。
因為刑沅本字圓圓, 他的姨父又姓陳,所以她抱著一絲小小的報復的念頭,便將自己的化名改做了陳圓圓。
除夕之夜,梨園有一出盛大的昆戲,許多達官貴人都會拖家帶口的來觀看,所以整個梨園上下忙成了一團。
因為刑沅年紀太小,還不能上台,只能幫忙做些打雜的活計。
此刻走到廳外,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忽然莫名其妙想到蘇軾的那句‘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那個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從容做著任何事情,說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男人,不知道現在又在做什麽?
想起前幾日劉班主讓他化名時,說出三年之後、婚配嫁娶之類的詞,她的小臉不由紅了紅,然後暗自啐了自己一口。
“圓圓姑娘,還沒過去呢。”
“來了來了。”遠處阿材的聲音傳入耳中,刑沅連忙用手拍了拍自己臉蛋,大聲回道,然後腳步匆匆地往梨園深處走去。
她的身後隱隱還能聽到今夜要上台的幾個伶人正在抓緊時間排練著唱詞:
“疇昔通家好,相知無間然。
續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
舊曲梅花唱,新正柏酒傳。
客行隨處樂,不見度年年。”
……
伴隨著1631年的落幕,大明更加坎坷的1632年即將隆重登場。
此刻,秦淮河的兩岸“倚窗絲幛,十裡珠簾”,河上畫舫凌波,燈影璀璨。
而千裡之外的萊州,卻像是一頭潛伏在黑暗中沉默的巨獸,磨礪尖牙,正在靜靜等待著一場即將來臨的死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