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出了帳,寨柳依娜委而不離。
帳外,磨彌營區戒備森嚴,巡營兵一列列從他們身邊走過。
這些兵士經過時還作揖行拜,甚是懂得禮數,而且他們的漢言說得極好,這令李文忠大感意外。他一直以為這些土蠻夷狄不似中原那般開化,所以,朝廷在已然歸降的蠻族部落派遣教員以
對他們進行教化。
他對這西南的悠久歷史並不通徹,一時沒了頭緒,坐立難安。
“將軍,您怎麽了?”寨柳問道。
她這一言語倒是提點了李文忠,寨柳學養深厚,又是這南疆之人,對當地的了解自是遠勝於己,於是即將心中疑雲告知了她。寨柳聽得,掩唇一笑道:“將軍可知南詔國?”
李文忠頷首道:“曾在書中略知一二。”
寨柳稍作調整思緒朗聲道來。
南詔為多民族合力建立的王朝,主要分為白蠻與烏蠻。滇西為白蠻,滇東為烏蠻。烏蠻勢大,分為三十七個部落,又作“烏蠻三十七部”,莫羅的苗部以及熊然的磨彌便是這其中兩支。
南詔時期,這些部落已不同程度接受了漢化。
李文忠聽得入神,對“白蠻”“烏蠻”起了興趣,便問明來由。寨柳便以最易懂的方式向其解答。所謂“白蠻”漢化程度極高,接近於中原,“烏蠻”相對漢化程度較低,大多不會說
漢言。
“那這群人怎麽能說?”李文忠快語問道。寨柳道:“將軍莫急,聽我慢慢道來。”
她繼續述說。
後來大理取代南詔,但為蒙古所滅。繼而蒙古又開始攻擊大宋,大量百姓逃亡雲南與貴州接壤之地,加速了漢化。經過一百年交融,烏蠻部族大多能說中原的言語。
寨柳這一番講解,李文忠毛塞頓開,他當即抓著寨柳的手,微笑著道:“我的柳兒就是學術淵博。”
依娜插上一語:“那是當然囉,阿姐可是我們苗族的大才女。”
李文忠連連點頭:“小妹說的是。”
寨柳聽得,低著頭略顯靦腆。
一列士兵來過,為首的正是熊孟由。他上前抱拳道:“我已安排了住帳,請相公與二位姑姑隨我前去。”
李文忠連聲道謝便領著姐妹倆跟著熊孟由來至一頂帳篷前。
進入帳中,透著一股泥土的味道,清新而自然。
點燃一盞油燈,那地上淨是未鋤盡的草根,角落是一張亂蓬蓬的地鋪,顯然這帳篷是臨時支起的。
依娜見得,皺眉道:“這怎麽住……”李文忠即朝依娜使了個眼色,依娜便收聲不語。
那熊孟由一臉歉意道:“是粗陋了些,請擔待。”李文忠作揖道:“兄弟哪裡話,您受累!”
熊孟由回一禮由李文忠將他送至帳外去巡營了。
寨柳依娜正打理床鋪,李文忠卻盤算著今夜要如何度過,他沒打算與兩姐妹同寢。
一番忙碌後,寨柳便欲為李文忠脫鞋,見他露出難色,寨柳道:“將軍,早點歇息了。”李文忠不作答覆,歎了口氣,走出帳外,留下寨柳怔怔的看著。
依娜立即跟了出來,她一臉不悅道:“你又想怎樣?”李文忠道:“你與姐姐睡吧,我不困。”依娜知曉他的心裡所想,不情願地說道:“你放心,未成婚前我一定守著男女之禮。”
李文忠輕撫著她的臉,小聲說道:“我怕我守不住。”他說著將依娜抱回帳內,自己則走了出去,在一座小山前,尋了塊石頭坐著賞月。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文忠打起了盹。
突然,山上驚起一陣急促的飛鳥聲,李文忠極為機警,立即睜眼瞧去。月光下視線有所模糊,但依舊辨得出樹頭攢動,好似有人埋伏山頭,而且人數眾多。李文忠憑著多年的征戰經驗環視四方,只見左右都有異常,唯獨後面倒是風平浪靜。他一看便知,這是明軍常用的攻城戰術——圍城必闕。
此戰術是打開一個缺口放敵軍一線生機,這樣便不會遇著對方的殊死抵抗,對於攻城來說壓力大減。如果困著敵軍圍殺,那麽勢必造成對方的困獸之鬥,即便奪下此城,也要付出慘烈代價。
而此時情況大有不同,磨彌並不是堅守城池,而是臨時駐扎,所以李文忠料定後面那個缺口會有大量伏兵待命,就等熊然由此衝出,一舉殲滅。
統兵者顯然是個久經沙場的大將。會是誰呢?付友德、藍玉、郭英都在沾益,來不及布置如此多的兵力。
不容多想,李文忠趕緊往營帳方向奔走。
磨彌人亦很警覺,他們發覺到危機,當即一片混亂。熊然酒醒大半,在中帳內更是急得如熱鍋螞蟻,坐立難安。
熊孟由跑來急報說三面被明軍所圍但後山有缺口。熊然大喜:“明廷之將都是無能之輩。”他說著整合人馬欲從缺口突圍。正當他領著部下進發之時,李文忠攔了去路。
“兄弟,再不跑就來不及了。”那熊然急著說道。李文忠抱拳道:“大當家,聽我一言,此處絕不能走。”“為何?”熊然一臉不解。
“對面整這麽大陣勢會放一個口子讓你舒服過得?”這一說熊然不以為然,以往,他每遇明軍總能輕松遁去,他不認為今日有所不同。
熊然道:“兄弟多心了,我與明廷交手多次,他們的斤兩自是心中有數。”
李文忠搖搖頭道:“你遇著的那些都是地方衛所軍,實力有限。”他指著正面的山頭又道:“那兒至少埋伏五千精兵。”他抬頭看向左右續道:“這兩面同樣不少於五千精兵。”
說著指向身後再道:”怕是那缺口不少於一萬精兵。”
熊然聽得,大吃一驚,他思索一番:“不可能,明廷在交水的兵力沒那麽多。”李文忠一臉嚴肅道:“兵貴神速,怕是連夜調來的。”
見李文忠說得義正言辭,熊然歎了口氣:“隻怪我沒有多帶兵馬,不然還能與他們拚上一拚。”
磨彌的總寨在距此地三十裡外的九龍山一帶,熊然每次搶奪財物為了便於逃走,所攜部眾不過是些親兵,人數有限。
“你這才幾個人?拚啥拚,有解的,老哥莫怕。”莫羅接上一語。熊然皺著眉道:“老弟有甚麽妙計助我脫身?”莫羅並不擔心,他相信李文忠不會不管此事。
莫羅拽著熊然的手笑道:“我倆且回帳吃酒,余下之事就不用操心。”他說著朝李文忠使了個眼色。這一舉止為熊然所察覺,他立即朝李文忠瞪著眼:“兄弟有法可解?”
李文忠神秘一笑道:“要解此圍不難,解鈴還須系鈴人。”
那熊然愕然道:“兄弟請明示,我定照做。”李文忠道:“你降了大明此圍便立解。”熊然低著頭,歎道:“以往我還能跟明廷討討價,今日被圍怕是想談也沒那個本錢。”
李文忠心下明白,這熊然是個忠義之人。他為了莫羅才與大明交惡,終是一場誤會,而且他只是搶點財物,並未殘害大明子民,頂多算是跟朝廷置個氣罷了,算不得什麽大事。
想到此,他從懷中掏出免死牌,交於熊然,指著後面的缺口說道:“派你侄兒去那亮出此物,自有人來與你談,正好我也想瞧瞧這個來將是誰。”
那熊然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接過牌子,定睛一看,呈現“推誠宣力武臣”幾字,頓時大驚失色,他立即跪在地上,朝李文忠連連叩頭:“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千歲駕臨,望贖罪。”
“老哥哪裡話,快快請起。”李文忠說著便將他扶起。
那熊然起身後仔細打量著李文忠,瞧著他不凡的言止,俊秀的相貌,冒出一言:“李文忠,您是李文忠?”李文忠微微點頭,以示認可。
“今日得見大都督三生有幸,便是死了也值。”熊然悻悻而言。
李文忠笑道:“言重了,今日不言死。你只需聽我安排,我還能保舉你做個土司,與莫羅老哥一樣,世襲罔替,豈不美哉?”
“那就謝過大都督!”熊然躬身連連拜道。
照著李文忠的吩咐,熊孟由拿著免死牌匆匆而去。他剛走近一片空曠之地,陡然從身後衝下一隊人馬將他圍住。熊孟由見勢,嚇得瑟瑟發抖,情急之下他舉起免死牌叫道:“丹書鐵券在此,我要見你們將軍。”一名明軍將士,是個小頭領,他伸手接過牌子,大吃一驚朝身後道:“快去叫侯爺。”
不多時,一名身軀長碩的將領匆匆趕來,此人三十來歲,一臉英武,他便是東川候胡海。他奉征南將軍付友德之命馬不停蹄從黔西趕來交水城整頓軍務,他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斥候搜尋周邊磨彌部的蹤跡,意在剪除這股勢力,為進軍昆明掃清最後的障礙。
說來也巧,還真被他給找著了,於是派出大軍欲行圍殲。
胡海朝熊孟由說道:“大都督在哪?速引我去!”熊孟由一陣木然,這牌子當真這麽管用?
跟在熊孟由身後,胡海帶著一隊護衛去了磨彌的中帳。
“海哥!”李文忠與胡海目光相接。
“見過大都督。”胡海當即行禮。“咱倆不用那麽客套,快請起。”李文忠笑道。
胡海將免死牌交還李文忠。
李文忠笑道:“我說誰能整這麽大個陣勢,原來是您!”
那熊然從胡海這氣度上斷定,此人不是泛泛之輩,便不敢直視於他,低頭不語。
“保兒,您怎麽會在此?”胡海皺眉問道。
見最好的契機來了,李文忠便朗口道來,將自己來此的目的一並托出。胡海聽得,連連點頭:“原來你早有謀劃呀!你小子行呀!早知如此我便不用這麽興師動眾。”
請胡海入座,李文忠為他斟了杯酒,朝熊然擠眼示意。那熊然心領神會即舉杯朝胡海道:“將軍,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海涵。”說罷一飲而盡。那胡海也是豁達之人,他舉杯過頂,一氣喝下。
“海哥,大當家已決定歸順,以後就是自己人了。”李文忠說道。
胡海揮手示意帳外的護衛:“退兵,回營休整。”“得令”那護衛匆匆而去。
“我不是記得你在貴州練兵嗎?怎會來雲南?”李文忠朝胡海說道。
“你小子還跟我裝糊塗?這麽大動靜你這久經沙場的‘丘八’會看不出來?”胡海笑道。
李文忠這下終於肯定了之前的猜想,皇帝果真要打昆明了。李文忠突然想起一事,朝胡海說道:“哥,您等我,去去就來。 ”他說著又朝莫羅與熊然道:“兩位老哥先陪我叔喝著。”莫羅熊然
連連應承。
李文忠一邊跑,一邊嘀咕:“這下壞了,光顧著正事,忘了兩個心肝。”他急速前往寨柳依娜的住帳。
那姐妹倆聽著外面一片騷動,緊緊挨著不知所措。
李文忠奪門而入,嚇得姐妹倆驚聲大叫。“是我!是我!”李文忠高聲道。
見是李文忠,兩姐妹一頭扎進他的懷中,嗚嗚大哭,依娜道:“你哪去了?還當你丟下我們呢?”“好了好了,我這不來了嗎?”李文忠輕撫著兩姐妹的後背,連聲撫慰。
“走,帶你倆去見一個老哥哥。”李文忠笑著說道便拉著她們的手往中帳走去。
“見過大伯!”當寨柳姐妹立於胡海身前,那胡海不禁一怔:“保兒,好本事呀,這對姐妹花便是那苗部的大小聖女吧?”
李文忠微微點頭,尤為得意。
不知不覺,已然天亮,眾人跟隨胡海去了交水城。李文忠不搶招降之功,由胡海呈上奏折送往南京。
至此,磨彌部歸於大明,皆大歡喜。
登上交水城頭,放眼城外,那連營數裡,浩浩蕩蕩。
他這是帶了多少人來?李文忠大致估算,少說得有十萬之眾。
他釋然了,難怪胡海有那麽多兵圍截熊然,原來是這麽回事!得虧有我在,及時止息乾戈,不然這熊然死十次都不夠。
黑雲壓城城欲摧,大戰就快來了。
拜別胡海,李文忠一行人回到客棧,稍作歇息便乘著牛車繼續往陸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