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微弱的光線,他仔細打量起這個小小村落。
約摸二三十戶人家錯落分布,炊煙嫋嫋升起,與遠處山巔殘留的晚霞遙相呼應。然而,山谷間已是一片暮靄深沉,夜色即將籠罩這片寧靜的土地。
老者緩步走向柴門,手執竹杖輕輕敲擊懸掛在門楣上的古銅鈴鐺。那清脆悠揚的金屬撞擊聲,在靜謐的村莊中回蕩開來,猶如古老的召喚,喚醒了沉睡的煙火人家。
不消片刻,村中的男女老少聞聲而動,紛紛從四面八方匯聚至老者的院落。他們面帶親切與好奇,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院中那位陌生的年輕人身上。
“碎小子,快去點燃篝火!“老者向一旁的小男孩吩咐道,眼神中閃爍著長輩特有的威嚴與慈愛。“六子,你去宰隻肥羊,今兒個咱們村裡添了新丁,得好好慶祝一番。”
眾人聞此言,心領神會,紛紛點頭應允,旋即各自歸家,忙碌起來,準備豐盛的晚宴以待佳時。
幾位鶴發童顏的長者圍攏到年輕人身邊,突如其來的親近令自楊不禁一驚。
村正老者,也就是村中的族長,開口解釋道:“這位後生,在崖邊小徑失足摔傷,幸虧我與六子砍柴歸來時遇見,才將他背回村中。聽其口音,非我大秦本土人士。”
人群中,一位獨臂老者目光炯炯,皺紋裡刻滿歲月滄桑,關切地詢問:“孩子,你是哪裡人?”
嬴駟望著眼前這位消瘦卻筋骨硬朗的獨臂老者,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竟語塞無言。他反覆思量,終於鼓起勇氣答道:“我是宋國人。”
村正聞言,微微頷首:“宋國啊,離咱們雖遠,幸而未曾與我大秦兵戎相見,鄉親們不會介懷。對了,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嬴駟。“他低聲道,聲音在篝火即將燃起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篝火已旺,大夥兒快來啊!“碎小子興奮地高呼,稚嫩的聲音穿透夜幕,引來一片歡騰。孩子們宛如林間精靈,穿梭在草木間,撿拾枯枝敗葉,歡快地投擲進篝火之中,火光瞬間照亮了他們的笑臉,映照出一片純真無邪。
嬴駟目睹此景,內心深處湧動的情感再也無法抑製,晶瑩的淚珠滑落臉頰。那熟悉的畫面勾起了他對遙遠童年的深深懷念,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卻又遙不可及。
村正見狀,寬厚的大手緊緊握住嬴駟的手腕,引領他走到熊熊燃燒的篝火旁。“你這姓氏,在我們大秦可是代表著貴族血統。“他語重心長地說。
嬴駟心頭微震,疑惑暗生:大秦之姓,不應為嬴氏麽?秦孝公不正是嬴渠梁嗎?難道是王族?他雖心存疑竇,但深知此時並非追問之時,於是故作輕松,苦笑一聲:“投胎若是投對了地方,或許此刻我便是那貴族了。哈哈……”
他這略顯頑皮的笑聲如同催化劑,迅速感染了圍坐篝火旁的每一個人,他們也隨之開懷大笑,那爽朗的笑聲與篝火僻啪作響交織在一起,驅散了夜晚的寒意,凝聚成—股溫暖人心的力量。
“上酒!“村正洪亮的嗓音猶如號角,喚來了一位特殊的酒侍。那是一位身殘志堅的中年男子,僅剩的一條腿支撐著他,光著膀子,肩頭扛著一隻陶罐。
他步履穩健,一步一晃,每晃一下,陶罐中那黃澄澄的液體便精準地傾瀉入每位村民面前的粗陶碗中。
盡管身有殘疾,他的動作卻如行雲流水,節奏分明,引得眾人連連稱讚,無不歎服於他的利落與嫻熟。
轉眼間,男女老少手中的粗陶碗皆被醇香的酒液填滿。老村正躬身舉起陶碗,朝嬴駟微微示意,繼而轉向村民們,沙啞而激昂地喊道:“新丁入村,以苦酒洗塵!乾——”說罷,他仰脖—飲而盡。
嬴駟雖不明“苦酒“之名,但對於飲酒卻有著天然的熱衷,此刻自然隨鄉入俗。他舉碗向村正深鞠一躬,感激地道:“多謝村正爺爺,多謝叔叔嬸嬸。“話音未落,他已一氣飲盡碗中之酒。
甫一入口,那酸澀之味如箭般直衝腦門,若非他意志堅定,恐怕早已忍不住吐出。 他強忍不適,硬生生咽下那口苦酒,只見村民們紛紛咂嘴品味,交口稱讚:“好一碗苦酒!“夠酸爽!““這可是村中珍藏十年的最後一壇,怎會不好?”
村正老者見嬴駟面色微變,不禁含笑詢問:“小夥,咱家這苦酒滋味如何?”
嬴駟爽朗回應,嘴角揚起—抹戲謔的弧度:“提神醒腦!那酸勁兒,那衝勁兒,我估摸著,怕是把醋壇子搬上桌了吧?”他的話語引來村人們一陣歡暢的大笑,仿佛這質樸的調侃是鄉間最動人的樂章。
村正面容一整,語帶莊重:“不錯,此乃醋也。由酒母孕育,五谷精華所化,雖不列於酒類,但在我們老秦人眼中,它便是′苦酒',你可曾聞之?“他話語中流露出一絲自豪。
嬴駟瞬間領悟,心中暗想:“原來,這山西之地竟有以醋代酒的習俗。“他拱手施禮,笑容真誠:“多謝爺爺教誨,令小子眼界大開。”
老村正笑容可掬,眼眸中閃爍著歲月沉澱的智慧:“其余諸侯國釀酒,皆取五谷之實。而我老秦地瘠民貧,只能收集那些爛熟於山林間的野果,藏於深山寒窖之中,歷經數載春秋,方能醞釀成這一壇壇苦澀卻醇厚的佳釀。近年乾旱連連,果木稀疏,這苦酒更是難得,眼前這一壇,已是十年前封存,一直不舍得開啟,今日為遠客接風,才破例取出。“他的話語中蘊含著無盡的滄桑與無奈。
嬴駟聽著這番講述,心潮起伏,那陳年醋香仿佛裹挾著老秦人的辛酸與堅韌。他動情拱手:“萍水相逢,蒙受如此深情厚誼,小子何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