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和內史王及善坐在雅閣,兩人把附近的房間都清了場,並肩看向窗外的人流。
夕陽西下,余暉遮住兩人眼睛裡複雜的神色。
王及善年逾七旬,再過一年便滿八十,珍惜看著射向他的一抹夕陽,仿佛自己也如這夕陽般將要逝去,發出感歎道:“老夫為官到頭了,老了,不中用了。”
魏元忠比他小了幾個年輪,聞言,恭敬道:“內史為天下做了很多,老驥伏櫪仍舊操心國事,教晚輩汗顏。”
內史乃宰相之首,未改名前稱呼為中書令,乃三省六部的最高行政長官。
王及善轉過頭去,心事重重的道:“當年蘇味道私見內史李昭德,差點讓兩人前途盡毀。今日借真宰宴請裴才子之際相見,讓真宰有利用恩人之嫌,真宰有怪老夫否?”
“慚愧,裴郎有恩於我,而我卻……,也罷,便當我再欠他一個人情。”
王及善道:“真宰害怕見老夫嗎?”
魏元忠道:“內史看輕我魏元忠了,內史與我亦師亦友,皆為可以托付後事之人,我有何懼之。”
“有真宰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我快退了,再過數月老夫便要辭官告老還鄉。”
“內史何出此言?朝廷和聖人離不開你,何況李唐複興的大業,沒有你老這樣的定海神針,讓我等該如何是好,屆時群龍無首,必讓武承嗣這等外戚竊國賊得逞乎!”
王及善走到案邊坐下,魏元忠關好窗戶,至案,與他對坐。
“不瞞真宰,此乃聖人心意。”
魏元忠露出恐懼之色,追問道:“你走了,誰來擔任內史?難道聖人已經決定罷黜太子,打算剪除東宮的勢力?”
王及善搖搖頭,坦誠道:“聖人早有意讓我辭官,只是她等的人還未回來。”
“誰可替內史?”魏元忠露出憂色,憂心聖人將內史之位給到武承嗣派系的人。
王及善道:“狄仁傑,狄懷英。他時任幽州都督,待征契丹的大軍凱旋而歸,他會一同回朝。”
魏元忠思忖道:“狄仁傑?我記得他受先帝恩惠頗多,幾年前曾和他同朝為官,人品信得過,想來該會支持東宮,內史可是要把李唐複興的擔子交給他?”
王及善點頭,提醒道:“真宰在牢中消息滯後,神都要變天了,狄仁傑回朝,朝政格局將會大變,東宮可能易儲。”
“易儲?狄仁傑怎會助紂為虐,你剛還說要把李唐複興的擔子交給他!”
“非也!”
王及善點破道:“自李昭德案發後,太子為求自保斷尾求生,本已失望透頂的東宮派系更為喪失信心,折了一個裴行本又得到了什麽呢?算來,裴行本也比我小不了幾歲。”
“我們老了,扶不動阿鬥了。”
魏元忠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王及善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內史慎言。”
王及善卻越發的肆無忌憚道:“狄仁傑或許沒錯,房州那位廬陵王比太子更值得支持。”
“狄仁傑支持的是廬陵王李顯!”魏元忠內心升騰起千濤駭浪,久久不能平靜。
王及善點頭道:“現下朝臣人心浮動,一旦等狄仁傑回朝,支持太子的臣子恐怕全部都要轉投在廬陵王門下。”
魏元忠還想再問,王及善止住了這個話題。
“真宰,今日老夫前來,並非是為了提點你當下的朝局,剛說的這些,你在朝中感受些時日,對你來說並不難。”
王及善話音一頓,老態龍鍾的臉上配以花白的頭髮,顯得整個人更加衰老,道:“實話與真宰說,老夫有一事要拜托你。”
“請內史直說。”
“真宰與老夫來往密切,當知老夫曾在二十年前在春宮任職,教導太子,當時太子還是孝敬皇帝。”
王及善說完,先看魏元忠的反應,再考慮是否繼續說下去。
魏元忠倒是記得此事,當初王及善在春宮任輔翼,輔佐太子李弘,有一天李弘讓屬官跳舞助興,王及善嚴詞拒絕,因而受到高宗皇帝和聖人的嘉獎,李弘暴斃後,高宗痛失所愛不顧群臣反對,和聖人一起冊封了李弘為孝敬皇帝。
封太子為皇帝,亙古未有,開了宗法和國朝以來的先例,因此魏元忠記得很清楚。
王及善作為李弘的老師,師生感情深厚,李弘死後,王及善因這層關系,常常進宮為高宗和聖人講述太子李弘平日裡的點滴,從此開啟了一路飆升的官途,從九品官一直做到宰相。
“內史當年與孝敬皇帝的師生佳話,至今仍在流傳,內史有話,可直接對真宰言。”魏元忠看出了這份試探,所以表明自己的態度。
王及善這才道:“當年孝敬皇帝暴斃後,老夫曾懷疑他年紀輕輕,怎麽會突然死於非命?所以當時太子妃裴氏懷了身孕的消息,被老夫瞞了下來。”
“孝敬皇帝死後,太子妃幽居深宮,老夫因先帝和聖人召問常進內庭,因而在太子妃誕下子嗣後,老夫害怕凶手再次行凶,遂藏出宮養育,效仿重耳在外,待查清真相,再啟稟先帝迎回皇孫。”
“可惜,先帝風疾而逝,又逢聖人清洗李唐的皇嗣,老夫便再不敢奏稟聖人了。”
魏元忠聽的汗流浹背,終於後悔和王及善見面,王及善說出此等隱秘,相當於把身家性命交給自己了。
“及善公,你糊塗啊!”
魏元忠騎虎難下,聽都聽了,總不能當作耳旁風,隻好先暫不做回答,問道:“五年前,聖人為了給李弘續香火鬧得沸沸揚揚,及善公這麽好的機會,當時,你為何不說出來?”
王及善點頭,回憶起聖人因李弘沒有子嗣,將李旦的兒子李隆基封為楚王,過繼給李弘當嗣子的事來。
“老夫何嘗不想,那時老夫已經做好了丟官棄職的準備,遂差人去接回孝敬皇帝的血脈,凶手雖未找到,但畢竟是聖人之孫,老夫行將就木了,只有此事橫亙心中,也想了這樁心願。”
王及善隨即面露痛苦之色:“然而,去的仆人回來稟告說養育皇孫的侍衛和宮女,已死於非命,而皇孫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