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陳紀與陳諶也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陳寔叫住了他們,並示意他們坐下,隨後開口講道:“我預感將有禍事,我無法獨善其身,所以我決定主動接受,你們不必勸阻。”
“家中諸事,日後便交由元方打理,季方從旁輔佐。虹兒他們的課業斷不能落下,家中余糧若足以度日,留存一些以備荒年,余下的接濟鄉裡,至於這個度,你們自己把握。”
“我等明白,父親保重。”
正堂的木門後,本該離去的陳霽又折了回來,蹲在木門的門板處,以免站起被燭光映出自己的影子。
聽著祖父他們三人的對話,陳霽大概能猜到陳寔要做什麽。
公元166年,黨錮之禍,陳氏作為潁川郡望,陳寔作為天下名士,眾望所在,必然處在此次鬥爭漩渦的中心,無法抽身。
所謂名士的身份,既是名望,亦是枷鎖,這是一次士人集體的選擇,陳寔所能做的,便是在事態升級前,化被動為主動,自請入獄,以換取最大的政治回饋。
可話說回來,一旦陳寔黨人的身份坐實,也就意味著整個潁川陳氏原本相對平淡的生活都將遠去,東漢後期最高權力的撕裂在歷經幾代所積攢的仇恨下,也將徹底爆發。
這早已不是什麽簡單的政治鬥爭,鳥哭楊震,李固冤死,皇帝早夭,太后臨朝,外戚宦官輪番弄權。
東漢的政治生態早已成為了滋養政治報復的溫床與各方勢力相互傾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台,可承受這一切的代價,卻是東漢國運的江河日下以及黎民百姓的哀哀低吟。
處在這樣的歷史大勢之下,陳霽此時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得益於祖父此次的抉擇,當黨錮解除之時,這次劫難就會轉化為政治資本,成為日後陳霽躋身東漢政治的跳板,改變歷史軌跡的前奏。
但另一方面,現在的他不過六歲,哪怕有“靈童”的名聲在外,但更多的還是仰仗陳氏高門的“三君”之名才被世人熟知,想要在亂世之中凝聚出一股影響時局的力量,只能是趁勢造名。
現在,陳霽需要一個契機,並牢牢地將其把握住,只有這樣,他才能在日後乘著黨錮之禍的這股東風扶搖直上。
而陳霽所等待的東風,也即將穿過林間,吹至潁川。
最後平靜的日子,陳霽格外珍惜,他走出了那座承載著自己初到異世的彷徨與迷茫的書屋。
他帶著陳群和陳忠這幾個孫子輩的孩子時刻陪伴在祖父陳寔的身邊。對此,陳寔並沒有多說什麽,安靜的享受著這屬於自己的天倫之樂。
陽城山
這裡是陳寔年輕時隱居的地方,都說人年紀大了念舊,陳太丘也不例外,對於這個記錄了他年少悲歡的清淨之地,他自是難以割舍的。
遙想當年,初登陽城,風拂三千青絲,驀然回首,卻留華發滿頭。他已從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熬成了六十二歲的老頭子了。
盤坐在溪邊,他學著當年渭水邊的太公,閉著眼睛享受著垂釣的愜意與山澗吹來的清風。
另一邊的草叢,三雙靈動的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並輕聲討論著。
“大哥,群哥,祖父怎麽用直鉤釣魚,而且還閉著眼睛的?”
“叫你認真學習課業,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典故都不知道。”
“那祖父是在等周文王麽?”
“太公垂釣的是渭水,這陽城山哪裡來的聖王可釣?”
“是哦,那祖父是不是睡著了呀,我們要不要去叫醒他,要是著涼了就不好了。”
“你還說祖父,陳忠,你腳上的鞋呢?”
陳忠見自家大哥馬上就要發作,心道不好,不等陳霽和陳群二人反應過來,一溜煙的竄出了草叢。
他鬼鬼祟祟的走到陳寔的背後,兩隻小手搓了搓,上前蒙住了陳寔的雙眼,小聲道:“祖父,猜猜我是誰?”
陳寔早就發現了自己的三小隻,更何況聽到了小陳忠自爆身份的發問,不禁莞爾,但還是裝作驚訝。
索性將手中的竹竿插在早就壘好的石堆中,余出一隻手,向背後探去,拍了拍陳忠的小屁股,打趣道:“讓祖父猜猜看,是誰呢?摸著像是我家調皮的小忠兒啊。”
陳忠沒有在意祖父認出了自己,反倒是對調皮的評價很不滿意。
他從陳寔的背後走到面前,雙手叉腰,一臉不滿的委屈樣,反駁道:“才不是,祖父說謊,忠兒才不調皮。”
話音剛落,就見陳霽和陳群走了過來,而陳霽一臉不善的看向陳忠說道:“哪裡不調皮?上山的時候鞋還在腳上穿著,怎麽一轉眼就沒了?”
陳忠很是懼怕自家的大哥,下意識的捂住自己的屁股,像隻小鵪鶉藏進陳寔的懷裡。
陳寔朗聲大笑,摸了摸陳忠的腦袋,對陳霽和陳群招手道:“虹兒,群兒,都來坐。”
等二人坐下,陳寔又對懷裡的小陳忠安撫道:“忠兒還小,玩鬧是天性,不愛穿鞋就不穿,祖父抱著就是了。不過忠兒還是要聽大哥的話,不可以任性,知道了麽?”
懷裡的陳忠抽出了小腦袋,瞥了一眼自家大哥,見他沒什麽異樣,就俏生生的說道:“忠兒知道了。只要大哥不打我屁股,怎麽都行。”
聽著陳忠童真的發言,在場的三人都不禁笑了起來,卻聽竹竿傳來了響動,原來是一條小魚躍出溪水,咬鉤了。
這可是叫三小隻驚喜萬分,遠比釣上魚來的陳寔還要高興,陳寔樂呵呵的從魚鉤上取下了這隻小魚,給三小隻展示了一番,便又放回了溪水中。
對此,陳忠很是不解,猜不到祖父的想法,開口問道:“祖父怎麽把釣上來的魚兒放了?”
對於小孫兒的問題,陳寔很樂意解答,伸手摟過陳忠到懷裡, 坐到溪水的邊上,方便陳忠用兩隻小腳撥弄溪流。
“這魚還小,如今也只是在溪水中遊一遊,還沒見過江河湖海,我怎麽忍心讓它的一生停留在這小小的溪水中呢?”
“祖父怎麽知道這小魚能從這溪水中遊至江河湖海呢?”
“這溪水前有一小渠,山中的獵戶在裡面圈養了不少魚苗,想要遊到我們這,只有躍過那道小渠,我在這溪水邊垂釣三日,只有它突破萬難闖到了我這,有這樣的毅力與決心,我願意助他前行,江河湖海有哪裡是他去不得的呢?”
說完,陳寔的眼神掃過陳霽,陳群和陳忠的身上,最後在陳霽的身上停留許久,陳霽迎上了祖父深邃的眼光,仿佛被看透了一樣。
陳寔笑了笑,不再多說,放下懷中的陳忠,自顧自得閉上了雙眼,開始享受恰逢正午的陽光。
而一旁的三小隻似乎都略有所悟,年紀最小的陳忠很快就又開始了自己的遊戲,與山中的鳥兒和蝴蝶相互追逐,嬉戲,時而到溪水邊對著水面誇自己長得好看,逗得陳寔老爺子直樂,不久,陳群和陳霽也相繼加入其中。
陳寔望著孫兒們的身影,在這種歡樂的氣氛中他似乎更加堅定了內心的想法。
少年總是玩的盡興,睡的踏實,玩鬧得累了,陳忠與陳群沉沉的睡了過去,而陳霽,也在與陳寔交談過後,安心的酣睡。
他們之間的交談很簡短,以至於陳寔對陳霽隻說了一句:“去做你想做的。”
祖父的懷裡足夠溫暖,可以忘卻一切煩惱,你不必多說,他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