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穆清拿過紙來,見上面用端正的小楷寫道:“穆清小友青鑒:天賜奇緣,自山道相逢以來,度日三十有七。汝性端凝,訥言敏行,余忘年相交,心甚然之。奈月有圓缺,人有聚散,余今飄零,不知再見更複何年月也。臨別匆匆,乞恕不恭,謹此奉聞,勿煩惠答。僧善忘手白。”
他放下信紙,隻覺心中空落落的,不知這和尚為什麽不辭而別,也不知他去了何方,是否有緣再見。
他在屋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又在屋外反覆查看,竟再找不到一樣和尚遺留的物件。
嶽穆清仰頭望天,一時恍惚,不知這數十日的清淨時光,究竟是不是南柯一夢。
到了值守期滿那一日,趙雲旗還是沒有回山。
嶽穆清在交接弟子驚詫的目光中悻悻地來到雲峰閣,跪在早已得知消息的谷聽潮和易飛廉面前。
易飛廉神情嚴峻,沉默許久才道:“穆清,為師好是失望。”
嶽穆清臉漲得通紅,不敢說一句話。
易飛廉歎了口氣,問道:“穆清,雲旗是哪一日下的山?”
嶽穆清期期艾艾地答道:“是,是,是第一日。”
“第一日。”易飛廉的歎氣聲更重了,“到如今整整兩個月,你為何直到瞞不下去了,才向莊中稟告?”
“哪怕此事無關劍派法度,僅僅關乎雲旗的安危,你獨守山門的日日夜夜之中,難道一刻都不曾想到,雲旗獨行江湖遲遲不歸,會不會是在途中遭了什麽劫難?”
一語驚醒夢中人,嶽穆清的臉刷的白了,半晌方才帶著哭腔開口道:“師父,雲旗阿兄一定要下山,我攔不住他,也不知該不該攔。他,他曾說過要下山去找楚州分舵呂標師兄,咱們要知他的下落,該趕快去問呂師兄。”
“問過了。”易飛廉看了一眼谷聽潮,後者眼神悠遠,不知在看向何物,“你一報知雲旗不在的消息,咱們便飛鴿傳書,向呂師侄詢問此事。適才信鴿已經飛回,呂師侄在回信中說,雲旗兩個月前確曾到過他處,但只是問了些北邊的情形,過了一天就走了。”
嶽穆清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感到有些天旋地轉,勉強用手撐住地面才沒有摔倒。他想起兩個月沒見的姨母,回去見了她,應該如何開口?
易飛廉道:“掌門已向外六舵發出急令,並從內五堂挑選精乾人手,找尋雲旗的下落,同時也向江湖上各門各派發去琅琊箋,打聽消息。”
嶽穆清聞言,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抬頭說:“掌門師公、師父,徒兒願領命下山,將功折過!”
易飛廉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谷聽潮,後者的目光從遙遠的空中一寸寸地收了回來,最後落到了嶽穆清的臉上:“值守山門原是懲戒,你錯上加錯,難以寬恕,只能到回首居面壁思過,聽候發落。”
淡淡幾句,落入嶽穆清耳中卻猶如驚雷。
琅琊劍派有禁欺師滅祖、禁殘害同門、禁濫殺無辜、禁欺凌婦幼、禁外泄絕密等五禁,犯此五禁者,掌門可將其開革出派。犯了五禁之外的重大過錯,但尚不至開革出派的,掌門會令其至回首居面壁。
此居以回首為名,自是期望前來思過的弟子迷途知返,改過自新;然而被罰入居者又需登記在冊,傳示全幫,即使日後重返,顏面已然無光。
嶽穆清知道此中關節,一時大驚,朝谷、易二人哀求道:“師公、師父,弟子已經知錯了,還望掌門師公與師父望在弟子平素還算規矩的份上,收回成命……”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谷聽潮眼也不抬,緩緩說道:“你若有此一念,便不算知錯。雲旗倘有長短,你立於光天化日之下,心中可還安然麽?”
嶽穆清渾身一震,不再叩首,垂手起身道:“是。”
回首居孤懸於摩陀嶺上,位處劍派東北方向。摩陀嶺雖不甚高,但三面陡峭不能行人,唯有西面山勢稍緩,其中又有數處峻拔難攀,只能沿人工修鑿的狹窄山路通行。
接引弟子將嶽穆清帶到半山腰一處,便不再向上攀登,伸手向上一指道:“後面的路就沒人引你了,你自行上去罷。餐食一日兩頓,我會為你送來,其他一切事務,便要你自己勞心了。面壁期間,還望嶽師弟靜心絕念,好好反省,後續如何處置,掌門自會傳下鈞旨。”
嶽穆清抬頭向上望去,見叢林掩映之中,路遙遙不知幾許,惶恐道:“師兄,我初到此地,不認得路,麻煩你行個方便,帶小弟一帶。”
那人聽了,噗嗤笑道:“嶽師弟,看不出來你還會說這等笑話。來此處的有幾個認得路的?不是初到此地的,多半早就被請下山去了。不過不認得路也不打緊,此處只有一條路直通山頂,山頂上也只有一間屋子,誰也不會認錯。”
嶽穆清無法,隻好硬著頭皮向上爬。
果如接引弟子所說,那崎嶇狹窄的山路並無分支,蜿蜒曲折地通向山頂。走了一會兒,他越過一個陡坡,眼前豁然一亮,已然到了山頂。
這山頂形成了一個長約五丈,寬三丈余的平台,其中坐落著一座外表粗陋、幾近傾頹的木質小屋,門上掛著一塊匾額,匾上用隸書寫就的“回首居”三字歷經風雨,如今已經斑駁不清。
其實這平台三面陡峭,四方空曠,視野遼闊,是個極佳的觀景之所。但嶽穆清心懷愧疚,無意望風,徑直上前推開木門。
一陣灰紛揚飄落,嶽穆清攢袖掩住口鼻,定睛看去,見屋中陳設極為簡陋,不過一桌、一凳、一床而已。正對門的牆上掛著一幅字,上書一個“悔”字,字態蒼勁蕭索,令人心驚。其下置一蒲團,業已殘破不堪。
嶽穆清取來抹布,在山溪中洗濯乾淨了,將小屋中積灰的陳設都仔細擦拭一遍,又將隨身攜帶的行李安置好。
其時天已擦黑,屋內昏暗,他小心點起油燈,心中想道:谷掌門既然罰我來此處思過,我便該正心誠意,好生懺悔,若是無所事事,上天見我心地不好,更不肯保佑雲旗阿兄。
一想到趙雲旗遲遲不歸,或許當真遇到了什麽劫難,他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忽然又想起一事,那時他年紀尚小,有一次江瑤枝生了重病,一家人急得團團轉,趙獻琛請了很多郎中來瞧病,也沒有把病治好。嶽穆清在床頭伺候姨娘,憂形於色。
江瑤枝見他難過,便對他說,凡人生病是因為天上的藥王菩薩管著一個惡疾甕與一個靈丹瓶,他熟睡之時,身邊頑皮的童子打開了惡疾甕,所以向凡間灑下了疾病。只要患病者的家人每日向藥王菩薩誠心禱告一萬八千遍,藥王菩薩便會感其誠意而醒來,打開靈丹瓶解救病人。
嶽穆清聽罷,果然每日在床前向藥王菩薩默默祝禱,祈願姨娘早日健康,說來也怪,自那以後,姨娘的病果然慢慢的便好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自語道:“天上既然有掌管疾病與靈藥的神仙,自然也有掌管平安的神仙,可惜我不知道那神仙的名字。不過只要誠心到了,總該有一個神仙來管。”
想罷,他便跪倒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默祝禱。
時已入夜,山風峻急,在屋外呼呼作響,又自窗縫裡鑽入,將燈火撲得搖擺不已。
嶽穆清聽見燈火響聲,睜開眼來,隻覺眼前影影憧憧,那幅“悔”字之上光影交錯,仿佛每一筆每一劃都活動了起來。嶽穆清雖不懂書法,也覺得此事玄妙,不禁屏氣凝神,仔細觀瞧。
看了一會兒,心中忽生異感,覺得那字方才這一晃,頗有似曾相識之感,但這感覺倏生倏滅,轉瞬蹤跡杳然。
嶽穆清眉頭一皺,更加用心體察,又過一會兒,異感再生,轉瞬又失,如是者三。
不知為何,嶽穆清一顆心子砰砰直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隻得閉目不觀,心中卻七上八下,不明所以。
過一會兒,嶽穆清心潮漸漸平複,好奇心又佔上風,忍不住張目再看,卻見山風停息,燈火不動,那字蕭索灰暗,一如初時。
他又凝神看了很久,那異象卻再未出現,不禁自語道:“許是方才眼花了吧。”閉上眼睛,又開始悔過祈福。
這一夜,嶽穆清躺在回首居的小床之上,睜眼望著房梁,無法入睡。
他想到姨母孤身兩月有余,雖然師父安排了朱玉露等人照顧,她心中卻諒必掛念,如今獨子下落不明,義子幽禁他處,若是教她得知,不知會作何反應。
接著又想到如呂標所說不誤,趙雲旗這次多半去了北方,師父曾在陸家堡附近與無影者打過照面,他要追尋無影者的下落,多半也要去陸家堡。
一念及此,他精神陡振,幾乎要翻身起床,下山去向谷聽潮及易飛廉報知此事。
但又轉念一想,師公和師父何許人也,他們既然早在自己之前想到要向呂標飛鴿傳書,自然也早就想到趙雲旗可能的去處,此時琅琊箋恐怕早已送到陸家堡堡主陸千乘的手中。
他前思後想,思緒如藤蔓延,如潮洶湧,竟然睜著眼睛一直捱到東方擦亮。
眼見再也睡不著了,他便翻身起床,出了門去。只見西邊天幕依然昏暗,東面的雲朵卻已被染成緋紅,零落地在遠天鋪陳,仿佛剛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的大地的眼瞼,微微地睜開一線。
嶽穆清又低頭向山下望去,只見這山頂平台北、東、南三面都是懸崖峭壁,岩壁如刀削斧鑿,直有數十丈高,絕非人力所能攀援。山下密林在晨曦與微風之中舒展著身軀,仿佛一幅緩緩波動的卷軸,又不時有鳥鳴聲啁啾響起,遙遙送來,宛如天籟。
嶽穆清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懾,不禁喃喃自語道:“原來這裡竟這樣美。”
他在山上佇立許久,待到辰初時分,接引弟子送來早食。嶽穆清接了過來,千恩萬謝一番,又問他道:“師兄,不知雲旗師兄的下落,莊中可有消息?”
“沒有。”那人搖頭說完,見他滿臉憔悴之色,知他夜眠不佳,寬慰他道:“掌門已將琅琊箋遍撒各方,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江湖中人人敬仰,他既如此莊重,大家定不會等閑視之,雲旗師弟這麽大個活人,總不見得便這麽丟了。”
嶽穆清從來不曾遊歷江湖,今生久居之地不過揚州和琅琊山兩處而已,不知以天下之大,丟個把活人實在是稀松平常,見他說得那麽鄭重,倒有三分信了,心中一時安定不少。
用罷早餐,他又跪在那“悔”字之前禱告,可是一來昨夜通宵未眠,二來精神略有松弛,困意便不住襲來。
嶽穆清默默禱告了三千多遍,隻覺得頭腦越來越沉,上下眼皮不停打架,難以支撐,最後隻好低聲致歉道:“神仙爺爺,不是穆清心不誠,實在是太過困乏,我先去床上歇息一會兒,養足精神,再向您老人家誠心求懇。”說罷在地下又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上床,和衣而眠。
這一睡卻睡足了時辰,等到霍然開目,只聽山風颯然,窗外已是星辰閃爍。嶽穆清“啊喲”一聲,披衣坐起,自責道:“怎的睡了那麽久,怕要誤了禱告的時辰。”
他急忙摸黑下床,取了火石火鐮打著了火,點起油燈。只見桌上放了幾個飯菜,想是接引弟子申時送餐上來,見他困極而臥,便沒有驚醒他,放下飯菜便走了。
嶽穆清遙遙謝了他幾句,卻不肯當下便即用餐,又去蒲團上跪好,閉目祝禱。
他閉目念了數百遍,耳聽得山風呼嘯,又從窗戶透將進來,將燈火撲得“嗤啦”亂響,心裡不禁暗暗奇怪:這裡白天無風,晚上卻怎麽刮得這樣厲害?轉頭去看那燈火,生怕被風吹熄,好在那燈火雖然亂抖,卻依然頑強不滅。
嶽穆清轉回頭來,目光恰恰劃過那幅“悔”字,只見那字在光影交錯之間,筆勢縱橫淋漓,仿佛又活了過來。
嶽穆清大吃一驚,忍不住說:“怪事!這字怎麽又動了?”當下不敢移開目光,緊緊盯著那幅大字。
驀然間光影一閃,那“悔”字仿佛突然左右翻轉似的動了一動,右邊“每”部中間那一橫陡然長出,又陡然回復正常。
嶽穆清“啊呀”一聲,跳將起來,脫口叫道:“劍法!劍法!”
原來方才光影這一動,他又生熟悉之感,這才想起,那善忘僧曾教自己的那招“引線穿針”,與這字形方才的變化如出一轍,無怪乎如此眼熟。
嶽穆清心中砰砰直跳,不住地轉著念頭:這不過是一個字,我怎麽能從中看出劍法來?
又看了一會兒,忽然看出些端倪來。
原來“悔”字字形原本特殊,頗似一人頭戴鬥笠,腰懸劍鞘,手持長劍,一足踏實,一足微提。
而不知為何,書寫者在“悔”字周遭空白之處,又信手用較淡的墨跡劃了幾道。
這些較淡的印跡在亮光之下絕不醒目,但燈火抖動,光影變遷,筆畫忽明忽暗,便憑空生出動感,仿佛其中有人舞劍。
待明白此理,嶽穆清好奇之心更加旺盛,自語道:“不知是誰寫了這幅字,這字在燈光抖動之下竟能顯出劍法,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他著意施為?他又為何要弄這等玄虛?”
思索良久,仍是不明所以,另一份好奇心又油然而生:“我且看看, 還能看出什麽劍法來?”再凝目細看,過了一會兒,隱隱又見到善忘僧教給自己的另一招,擬態之真,幾乎能聽見長劍橫空之聲破紙傳來。
仔細看了一陣,直到山風暫歇,燈火不動,竟然看到了五六招之多。
嶽穆清越發心驚,腦中亂成一團:自己在山門之中遇到一個少林和尚,這已經是莫名其妙之事;那少林和尚使的劍法,在根基上與琅琊劍派頗為相似,則更是奇怪;而回首居中這幅“悔”字之中能看出劍法,簡直是匪夷所思;而這劍法竟又與那和尚的劍法如此相像,幾乎同出一轍,此間的詭異巧合,豈能用人間之理釋之?一時間神情恍惚,仿佛墮入夢幻。
過了一會兒,山風又起,嶽穆清一個激靈,又開始細看那字,果然不同形態的劍招又間或閃現。
嶽穆清這次留心細數,發現善忘僧曾經使過的十一種劍招,在這個字中悉數出現,此外仍有數招仿佛是劍法的變化,自己並不識得。
他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依著字形的變化,使起劍招來,愈練愈是精神,腹中原有些饑餓之感,漸漸也竟忘了。
是夜風大,字形不住變幻,嶽穆清一時忘形,不管那字形上顯現的劍法自己是否識得,只要能夠看得明白,都不住地模仿出來,每一招均習練不下百遍。
鬥轉星移,東方漸亮,門外忽然傳來“篤篤”聲。
嶽穆清嚇了一跳,轉頭看看窗外竟已亮了,“哎呀”一聲叫道:“糟了糟了,這一日祈禱的功課沒做完,竟然天已亮了,連送飯的師兄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