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門外站著兩人,一個是那接引弟子,另一個人臉頰精瘦,胡子拉碴,更兼破衣爛衫,一身落拓之相,只有兩隻眼珠靈動,閃著狡黠的光——不是趙雲旗,更是何人?
“雲旗阿兄!”嶽穆清又驚又喜,眼淚奪眶而出,顫聲喊道,“你沒事,你沒事!你可回來啦!”
“我沒事,可累了你啦。”趙雲旗吐了吐舌頭,嘻嘻一笑。
嶽穆清不顧他身上肮髒,衝上去將他一把抱住,又在他身上上下捏弄,看他是否受了什麽傷。
趙雲旗癢得“咯咯”直笑,大叫道:“別摸別摸,放心吧,哥哥身上一個零件也不少。”
嶽穆清心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渾身輕得像要飛起來,抓住趙雲旗問道:“阿兄,你這一去兩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趙雲旗尚未答話,那接引弟子卻打斷話頭道:“罷了,你二人再敘起舊來,可就沒完了。趙雲旗此次犯了未經允可私自下山的罪過,掌門命發配來回首居面壁一月。”
“掌門又說,嶽穆清是因趙雲旗之過而被懲,如今趙雲旗已經回來受罰,嶽穆清可釋回青雲堂,但需切記,下不為例,如若再犯,重懲不饒!”
他見嶽穆清還愣著不動,又不耐煩地道:“怎麽,還舍不得走了?”
“不是,師兄,我……”嶽穆清看看那接引弟子,又看看趙雲旗。
趙雲旗笑著擺手道:“快去快去,我娘兩月沒見咱們二人,不知該有多想念。待我坐罷了大牢,咱們有的是時間說話。得了,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這麽多的眼淚好流?”
嶽穆清一邊拭淚,一邊默默捆扎行李,待要收拾停當時,趙雲旗走到近前,用身子擋住那接引弟子的視線,悄悄將一件硬物塞在嶽穆清的被中。
嶽穆清定睛看去,見是一對碧綠的手鐲,頓感詫異,張嘴便要發問。
趙雲旗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給玉露。”又衝他擠了擠眼睛。
嶽穆清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受罰那日趙雲旗與朱玉露的對話。
那時朱玉露氣惱趙雲旗平日騙他,趙雲旗說:“先前師姐看上的那對翡翠鐲子,師弟買來孝敬師姐,如何?”朱玉露喜出望外,問:“真的?”趙雲旗嬉皮笑臉地說:“當真!只要清弟替我遮掩一番,我便偷下山去,為師姐采買此物。”
那時誰都當他胡說八道,無人當真。不想趙雲旗下山打探情報,竟真的沒忘記曾經的信口一言。
嶽穆清輕撫那手鐲,翡翠的溫潤還帶著趙雲旗的體溫,入手極為舒適,心中卻倍感酸澀,一時呆怔忘言。
下山路上,嶽穆清心煩意亂,沉默許久才想起向那接引弟子發問,詢問趙雲旗歸來的前因後果。
那接引弟子卻隻知是昨日夜裡,值守弟子忽向雲峰閣急報,說是有人將趙雲旗送到了山門,接著掌門連夜命人將他帶到雲峰閣,隨後又命押他來回首居面壁,至於中間內情,卻是一問三不知。嶽穆清隻好悻悻作罷。
跨進青雲堂的院落大門,正猶豫著是先去拜見師父還是去見姨母,卻聽到正堂之中“哐當”一聲,好像有人將什麽硬物擲在地下,可是再側耳細聽時,卻只剩漫長的靜默。
嶽穆清小心翼翼走到正堂門口向內張望,只見三師兄鄭平跪在地下,其余幾個師兄悄立一旁,大堂正中是擰著眉頭、一臉沉肅的易飛廉,一隻小小的銅香爐兀自在他腳邊滴溜溜打轉。
易飛廉素性衝淡,鮮少發怒,因而一旦發火,定不是等閑小事。嶽穆清一看便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待要轉身退走可是晚了,易飛廉望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穆清回來了,進來吧。”
“是,師父。”嶽穆清忐忑不安地應了一聲,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說,乖乖跨進堂內,低頭站在四師兄路雲身後。
“師父,”大師兄李為善環顧左右,見諸師弟個個噤若寒蟬,沒有一個膽敢開口說話,歎了口氣道,“師父也不必過於心急。我們師兄弟各有擅長,三師弟向來喜歡輕身功夫多過劍法,師父是知道的。天部九劍練到‘天馬行空’之後,難度猛增,三師弟學得不到家,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師父求全責備,確是為我們好,三師弟,距望日問劍之期還有兩個月,在這兩個月裡,你可要認真在意,不可輕忽了。”
鄭平跪在地下不敢抬頭,聽易飛廉沒有要繼續責問的意思,忙叩頭道:“是。弟子這幾個月劍法練得不夠勤快,今日試演惹得師父不快,全是弟子之錯。後面的時日,弟子定當奮發圖強,望日問劍之時,絕不教師父墮了面子。”
“不是為了為師的面子。”易飛廉吐了口氣,“甚或也不只為了這勞什子的比劍大會。望日問劍當然要緊,莊中青年劍客人數上百,只有在這大會上出了頭,才能如為善這般入雲峰閣,得掌門親授技藝,將來才能出人頭地。”
“可是我輩習武練劍的本意,並非是要出人頭地。穆清你說,我輩習武,所為何來?”
嶽穆清不防易飛廉忽然發問,怔了一下才答道:“師父,是為了懲惡揚善,濟世救人。”
易飛廉點頭道:“沒錯。平日裡功夫練得吊兒郎當馬馬虎虎,到了緊要關頭,連普通的惡人也敵不過,還談什麽懲惡揚善,又說什麽濟世救人?”
“這十來年來仗著掌門的威名,咱們劍派過得太平,有人便沒了練功的勁頭,渾不知外面江湖上紛紛擾擾,亂流湧動。你們現在蔭庇在青雲堂下學藝,過幾年都是漸漸要放到江湖上去的,那時遇了禍患,便要後悔今日的怠惰了。”
鄭平知道易飛廉生氣時話語極少,若是開始諄諄教誨,那便是氣漸漸消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隻一疊聲地應道:“是,是,師父說的是。”
易飛廉俯身去拾那銅製香爐,鄭平卻趕緊起身跑去,邊道:“不勞師父費心。”從地上撿起香爐,用嘴吹了吹,又用袖子拂拭了一把,這才將香爐放回到供桌上,又跑回來侍立一旁。
易飛廉見他恭謹,歎氣說:“今日發這麽大脾氣,為師也有不當之處。這火雖是衝你發的,可也有一半是因惱恨陸家堡行事不正,心中鬱積。”
“你們掌門師公是何等樣身份輩分,他老人家還赫然在位,人家就敢笑裡藏刀,將來如何,殊難預料。可歎你們還自矜身份,不肯用心練功呢!”
二徒弟陳學義見氣氛轉和,也插話道:“是啊,弟子也是氣憤得緊。”
“陸千乘又不是個娃娃,趙師弟找上門去,就算手裡沒有信物,他不信趙師弟是琅琊劍派的人,至多趕出來也就是了,哪有硬將人抓起來的道理?”
“把人抓起來,又秘而不宣,直到琅琊箋到了手裡,這才裝作抓錯了人,派個人前來道歉,還道個勞什子的鳥歉?”
“誰不知道他是故意要讓谷掌門難堪,好顯顯他陸家堡的威風?”
嶽穆清原不打算說話,聽到此處,才知道趙雲旗竟是落在了陸家堡的手中,大驚問道:“陸家堡為什麽把雲旗阿兄抓起來?他犯了什麽錯?”
路雲冷冷地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嶽穆清奇道:“什麽無罪有罪?路師兄,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李為善接話道:“路師弟大概是說,趙師弟本沒有錯,可他是琅琊劍派的弟子,也許犯了人家什麽忌諱,這便成了罪過。”
“可也奇怪,陸家堡這幾年雖然頗有獨霸一方的氣勢,可在面上跟咱們還算恭敬,這次陸千乘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然明目張膽地和咱們作對。”
易飛廉歎道:“罷了,陸堡主畢竟是武林前輩,就算是行止不當,咱們卻也不必背後非議,更不該直呼其名。”
“此事不必再論,大家夥兒還是應專心致志,備戰五月初十的望日台問劍之會。”說罷問嶽穆清,“穆清,你今年也已過了十六歲,按規矩也能上場,你可願意上場試試?”
嶽穆清一臉惶惑:“這……弟子聽師父的。”
易飛廉沉吟道:“你年齒尚小,上不上場,乾系不大,若是願意上場切磋,也算是個歷練。”
“為善三年前力壓群雄,因此蒙掌門青眼,得以入閣授業,足為諸位的榜樣。今年,為師寄厚望於學義,鄭平、路雲兩位平日亦要加緊練習,或可出奇製勝。”
“為善要用心指點諸位師弟,穆清,你也可多與師兄們拆招,所謂教學相長,於雙方均有進益。”
眾弟子聽罷,齊齊稱是,領命各自修行。易飛廉卻又離開青雲堂前往雲峰閣拜謁掌門。
嶽穆清掛念姨母,離開正堂,到了第二進院落之中,見二女立於樹下,背朝大門,靠在一起私語,正是江瑤枝與朱玉露。
江瑤枝身穿米黃色的襦裙,上配淺綠披帛,金釵雲髻,身材豐勻,即便從後望去,也依稀能看出當年揚州貴婦的雍容;朱玉露一身素白羅裙,裙擺不及江瑤枝的寬大,又在腰間用絹帶略一挽束,更顯個子高挑,站在江瑤枝身旁,宛如一蓬雍容的桂花旁邊立著一株清秀的白玉蘭,此情此景,美不勝收。
嶽穆清立在門外,心潮激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師姊和姨娘站在一起,兩個人都這樣美,這樣般配!
他忍不住在心裡想,姨娘也很喜歡師姊,所以總是把她叫做“媳婦兒”。一念及此,心裡便有些發酸,但轉念又想到在姨娘心裡,自己是她的小兒子,那麽這個“媳婦”就未必不能是“小兒媳婦”,於是不禁“嘿”的笑出聲來。
朱玉露聽見聲音,回眸望來,嫣然笑道:“穆清回來了。”她向來管嶽穆清叫做“師弟”、“嶽師弟”或者乾脆跟著趙雲旗叫他“呆木頭”,這樣直呼其名是第一次,聽來竟無比親切。
嶽穆清但覺一陣眩暈,強自鎮定道:“師姐,娘,我回來了。”
江瑤枝緩緩轉過身來,臉頰顫動,略顯遲鈍的眼中慢慢的放出光芒,接著兩行清淚從臉頰上緩緩淌下。
“清兒,你去哪裡啦?”她的嘴唇翕動著,費勁地問道。
“娘,你忘啦,掌門讓阿兄和我去守山門。”嶽穆清的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如今值守之期已經滿了。”
“回來了,可回來了……”江瑤枝喃喃地說,又問,“旗兒呢,回來了,怎不來見娘?”
“他……掌門尚有要事吩咐於他,所以阿兄還要晚些時候才能回來。”
“江夫人,你別難過。”見江瑤枝眉間難掩落寞,朱玉露從旁勸解道,“雲旗又不是遠在天邊,只是暫且不便回來罷了。你若真想他想得緊,我去和師父說,讓掌門允他回來一天陪陪你。”
“那不好,不好。”江瑤枝搖頭道,“旗兒有事,別打擾他,也別給易四爺添麻煩。”
三人又說了一番話,眼見太陽到了頭頂,朱玉露道:“嶽夫人,該是你午休的時候了,這半日話說得多,也該乏了。穆清今日回來,往後日子還長,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江瑤枝猶自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回屋歇息去了。
朱玉露將江瑤枝服侍上床,閉了屋門,走到院子裡。嶽穆清不慣與朱玉露獨處,隻覺臉上燒了一片,訕訕地低下頭來。
朱玉露走到院中一石凳上坐下,拍著身側的空位對嶽穆清道:“嶽師弟,你來。”
嶽穆清既興奮又緊張,雖是依言過去,卻也不敢靠得太近,隻敢側著半個身子坐下,鼻中隱隱嗅到朱玉露身上傳來的少女清香,一時間心猿意馬,隻想搜腸刮肚與她說幾句體己話,奈何口笨舌拙,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玉露抿嘴笑道:“嶽師弟,師姐會吃了你麽?”
嶽穆清老實答道:“不會啊。”他其實並不愚笨,但在朱玉露面前,似乎腦筋總是要慢上半拍,竟沒領略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朱玉露嗔道:“既然不會,何必坐得那麽遠?多日沒見,倒生分了。”
她輕嗔薄怒的模樣,看得嶽穆清心神蕩漾,忙不迭地應道:“是,我,我坐過來便是。”於是靠得近了些,少女體香更濃,嶽穆清的一顆心擂鼓也似,咚咚咚跳個不停。
朱玉露仔細端詳著嶽穆清的側臉——嶽穆清覺察到了少女的目光,更加不敢與她對視,只能低頭望著自己腳尖。
半晌,只聽朱玉露輕聲歎道:“穆清,兩個月沒見,你瘦多啦。你替我值守山門,真是多謝你了。這兩個月很是辛苦,是麽?”
嶽穆清聽她又叫自己“穆清”,言談間也盡是關懷之語,喜極應道:“還好,倒不辛苦,只是清淨些,我在那裡天天練劍,也不無聊。”
朱玉露轉過頭去,垂下了眼瞼,低聲輕歎:“也是,守山門雖然寂寞,總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他在江湖上闖蕩了兩個月,吃的苦才多呢。”
嶽穆清一怔,轉頭去看朱玉露。朱玉露忽然又轉過臉來,望著嶽穆清問:“穆清,你見到雲旗了,是麽?”
從她那秋水般澄澈的眼眸中,嶽穆清看到了無盡的思念與憂愁——從前她是不觸世事的精靈,快樂飛舞的百靈鳥,從來不在意棲身何處,而現在……
嶽穆清心中翻江倒海,面孔上卻強笑道:“看到了。雲旗阿兄除了髒些瘦些,倒沒受別的罪,還是好好的。”說罷,禁不住望向還放在牆角的行李,那卷起的被鋪之中,藏著一對溫熱的鐲子。
“哎,你心地好,故意說這些話叫人寬心。”朱玉露幽幽地道,“江夫人不在此間,你騙我作甚?聽說他一直被陸家堡當做奸細關了起來,那都是一些粗人,能好好對他麽?”
嶽穆清一時語塞,半晌方道:“雲旗阿兄畢竟是我們琅琊劍派的人,陸家堡雖不地道,也不敢做得過於放肆。阿兄他這些時日飲食或許差些,也不得自由,皮肉之苦卻是未受。”
朱玉露想了想,覺他這番話說得有理,只能默默點頭,又切齒恨道:“陸家堡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為何要將雲旗關起來?就是不論江湖道義,總該要講王法吧?我聽說他們送雲旗來時,谷掌門還親自接見,好言送走,難道這事便這麽算了?”
嶽穆清低頭道:“此事如何處置,掌門自有定論,哪有咱們說話的份?”
朱玉露憤憤地道:“掌門哪有什麽定論?他這些年總是生病,都老糊塗啦!十多年前什麽南蘇北陸,見到琅琊箋誰不是乖乖地俯首帖耳,唯琅琊劍派馬首是瞻?”
“如今倒好,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也便罷了,還欺負上門了,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知道把雲旗關起來,想起來真是氣死人!”
嶽穆清勸解道:“師姐,你是太心急了,掌門他年高德劭,眼光長遠,一定有自己的主張,今日暫且容讓,或許有我們想不到的計較。”
朱玉露見他不肯附和自己,頓覺沒趣,哼道:“是,你們都目光長遠,我們女人家見識短淺,自然不配與你們說話。”
嶽穆清見她生氣,忙說:“師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朱玉露斜睨了他一眼:“不是這個意思,是哪個意思?”見嶽穆清語塞,又說,“罷了,我不計較這些,隻問你一件事。雲旗現在回首居中,你熟悉道路,明日能不能帶我上山,去探他一探?”
嶽穆清給她唬得連連擺手:“師姐, 未得掌門允許,私自上回首居探視,這又是大錯一樁,我若是再犯錯,可要被掌門趕下山去啦!”
朱玉露跺腳嗔道:“嶽師弟!你這人前怕狼後怕虎的,好不爽利!罷了,你不帶我去,我自己想法子去便是!”甩袖轉身便往院外走去。
嶽穆清急忙叫道:“師姐!”
朱玉露回過頭來,喜道:“怎麽,你答應了?”
嶽穆清當然不敢再犯規矩,他原本脫口想問:“師姐,我在回首居中關了兩日,你可沒來看我,怎麽雲旗阿兄才剛回來,你便吵著去看他?”
但這是情急之下蹦出來的念頭,話剛到嘴邊,便猛省到一來這般問話太過露骨,二來如此質問必然惹得朱玉露更加不快,於是這言語在口中盤了一圈,又硬生生吞回腹中。
朱玉露秀眉微蹙,催道:“你到底去是不去?”
少女目光射來,猶如千刀萬劍,嶽穆清無處可躲,情急之下,忙道:“雲旗阿兄怕師姐擔心,有個小物件給你,叫你安心在堂中等候。”
朱玉露面上表情半信半疑:“是嗎?”
嶽穆清趕緊從被鋪之中摸出那對玉鐲,交到朱玉露手中。朱玉露接過來,驚訝得捂住了嘴:“他竟然真的記得去買那對鐲子!”眼中猛然間霧氣氤氳,柔情畢現。
嶽穆清看在眼中,頓覺不是滋味,暗暗懊惱自己為何真將鐲子拿了出來;但轉念想到若將這鐲子瞞下不說,良心上固然過不去,趙雲旗回來時,也無法向他交代。朱玉露喜滋滋地與他揮手作別,他也是笑得裝模作樣,心中卻不免鬱鬱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