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臘月到正月,老祖屋經歷了從“世、起、君、文、成、廷”六代以來最大規模的翻修改造。
楊文很早就聽過“起勳公”“君孟公”白手起家的打拚故事,祖輩們窮其一生總算給他們留下了這麽個立足之地,他從小就心存感激,雖說他就出生在老祖屋,可每次進大堂抬頭有個家神牌位,他自然而然地變得輕手輕腳、謹小慎微。
他父親在外征戰那些年,祖父母就把母親這個老么兒家媳婦攏到身邊,好一同照顧繈褓中的孫兒。祖父母去世以後,老祖屋就留給老么兒楊珍一家居住。
老祖屋,左右兩邊耳房不算大,大堂比較寬敞,尤其外面是個大院壩,正好方便習練拳腳。父親上到二層檢查了椽皮梁柱,大伯協助頗通泥瓦的二伯上房揀瓦,木工手藝精湛的三伯加大了大堂和耳房窗戶。這樣一番操作之後,采光更好,也不怕下雨偏逢屋漏水了。
楊文走進堂屋,堂兄弟們陸續到齊。大哥楊創按照父親昨夜給他交代位置,安排弟兄們歸位。桌椅板凳的問題是三伯負責,也不知道從哪家調撥征用的,東拚西湊,好不容易塞下了十六個。
楊文沒有發現有父親的一套桌椅,他印象中,其他人家請的私塾先生,都準備一張帶靠背的太師椅,前面一張大案幾,不但擺放文房四寶,而且還有一套專用茶具。而他家這個“筆山書屋”的先生,只在家神前安了一張獨凳,旁邊一張放書的小茶幾。
同吃同睡的開襠褲兄弟還在拉家常的時候,私塾先生大步流星登堂入室,堂屋一下子風向大變,鴉雀無聲。只見這個楊么爺手提一把大戒尺,身著一色青布短衫,黑幫鞋翻白毛邊,扎緊褲管,纏實護腕,亮相就給人一個下馬威。
開講可不是什麽“風水火山石、眼耳鼻口手”,跳上來就是一篇“商頌玄鳥”。他解釋字義時,必須聚精會神聽講,講完以後,識幾個字的,完全不識字的,能理解的,還不太理解的,通通必背。他給足時間,規定時間內背不得,沒有一個字,就是打板子。
他的兒子先背。楊文剛開始還存有僥幸心理,說讀也讀讀,說背也背背,感覺自己已經重三遍四地下了功夫,應該可以應付過去。到了抽查日,楊創第一個上到家神面前背。大哥有些磕磕巴巴,但好歹一字不落。
父親坐得筆直,哼了一句:“不暢。過!”又喊:“楊文。“
楊文首次在父親面前背書,平時還放松,現在面前的先生又凶又惡,直愣愣地盯著他的嘴,旁邊已經過關的大哥開了個好頭,身後一幫弟兄觀望著,眾目睽睽之下難免有點緊張,一緊張,開始結結巴巴,一結巴,忘詞了。
忘詞,那是世上最漫長的一分鍾。心跳,虛汗,眩暈。對方也不說話,等了一會兒,楊文的手,被戒尺挑起來,抬高,端平,伸開,“嗚”地一聲空中生風,疼得他跳腳,那是他平生頭回嘗到啥叫“筋竹筍子炒瘦肉”。
楊文強忍疼痛,只見父親用戒尺指著牆角,低沉地命令道:“去背。再來。”
後邊一群兄弟全看傻眼了。
大堂兄楊炳見勢不妙,火線突擊,打了時間差溫習了幾遍,跟楊創一樣磕磕絆絆勉強完成任務。站在么爺面前時,也是兩股顫顫。
那天一大半都挨了打。楊文之後是楊化,然後楊革、楊命。楊么爺家親兒子收拾完,大伯家楊昌、二伯家楊榮、三伯家楊炳、楊強、楊萃等等排著隊地打。
挨了篾條的,捂著手心規規矩矩坐著聽先生訓話:“不能背誦,有人抱不求甚解的態度,有人讀望天獅子白眼書,有的臨時抱佛腳,有的純粹當作耳旁風!小的不懂,可曾請教過大哥?大的懂了,可曾提攜過小弟?一兩天不能成誦,情有可原,七八天不能牢記,成何體統!今天回去好好反省,下不為例!”
放學了,大夥兒都等先生離開了,才敢跨出門檻。楊炳目送么爺的背影,衝著楊創吐了一口氣道:“殺威棒啊!”
楊創從沒見過父親的爐火,頭一次開眼,悄悄回了一句:“帶兵的。”
楊文憋屈地說:“以前老見桑老伯給爹送藥,送藥,還以為爹病歪歪的呢。”
“誰在說我給他爹送藥,送藥?”桑老伯突然推開大院壩的腰門走進來,接嘴說起來:“我是給你爹送藥的,他人呢?”
楊文用嘴嘟嘟示意他進了廚房。
桑老伯跟他說:“我不但給他送藥,我還要給他送我兒子。你到時候給桑華找個地方安書桌啊,我把藥房的桌椅給他搬到你們筆山書屋。我這就跟你爹說去。”
桑老伯說桑華要來跟他們扎推入夥,可把楊文高興壞了,偷偷摸到廚房門口聽桑老伯怎麽說。
桑老伯常往家裡跑,最先就知道開辦私塾的事,他早就想讓兒子跟著這個見過世面的么老人長點本事。
要是隻讓兒子識幾個字,學點文墨,桑老伯自己也可以在家或者藥鋪帶帶兒子,以後就讓桑華繼承自己的衣缽,當個郎中。可是,要文武兼顧,武功這一塊他就無能為力了。
作為一名老醫師,桑老伯對通過練功習武來強身健體的體會最為深刻。桑華又是個男孩,以後是他老桑家的頂梁柱,怎麽地都得有點男子漢的氣概吧。桑華本身就喜愛武術,又特喜歡楊么爺家那幾個兒子。桑老伯思來想去,憑著跟楊家多年的老交情,腆這塊老臉也得跟么老人開這個口。
楊文躲在廚房聽到桑老伯繞山繞水地開了頭,繞得自己都發現不好說了,一拍大腿就“我就直說了吧”,然後把他的想法一股腦兒抖了出來。
只聽父親滿懷謝意地對桑老伯說:“桑老伯,楊創早產是你救活的,我這把骨頭是你接好的,我內心感激不盡。桑華你都無需多說,這個孩子我認定了。 ”
楊文聽到這裡,撒開兩腿跑開了。桑華不久就可以來作伴了,他急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哥和楊化。但是楊文跑早了,母親接著桑老伯又跟父親提了鐵匠街郭家小兒子也想來求學,父親二話沒說也應允了。
從楊文母親角度來講,為了郭家向丈夫開口,是為了幫一把她們王家的姻親劉家,她聽了安龍那支劉家人遭受的滅頂之災已經不能自持,可憐那位劉家孤女。
可對楊文父親而言,卻是紀念自己跟隨將軍浴血奮戰的崢嶸歲月,在他們吃了上頓沒下頓、將軍被逼得砸鍋賣鐵籌軍費的日子,郭家慷慨解囊,在當時置之死地的危急關頭,郭家人肝膽相照,站在他的陣營。“這哪裡是接受人家一兩個孩子念書能報答完的呢?”他想,“如果郭家人都不能坐在筆山書屋,筆山書屋可以關門了。”
他父親送走桑老伯,巡看四周無人,掩上夥房門跟母親說:“袁祖銘鏟除了劉王兩姓,任GZ省高官,奪取貴州軍政大權。告誡王家人,務必謹慎行事。”
母親茫然所失地悲歎:“段小菊不會放過這個血仇冤孽。這些年,怎麽你我收到的都是報喪信。”
父親拉著母親操持家務磨得粗糙的手,更加貼近她說:“活在亂世,噩耗只會越來越多。昆明來信,唐繼堯打敗顧品珍、羅佩金,顧品珍自殺,羅佩金被雲南蒙自土匪普小洪殘殺。”
母親猛地抓住父親的胳膊,眼淚花花打轉。父親已經讀懂老妻要說的話:“還能抓住這個沒被槍子兒打死的還活在眼目下的孩子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