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楊么爺為了讓舊式老木樓采光好些,大門和窗戶都是大開著,打旁邊路過的小孩們常被琅琅書聲吸引,循聲過來好奇地探頭探腦。他們安靜地豎著耳朵聽,發現楊么爺這裡有寶藏,比茶館裡的說書先生講得還引人入勝。
前來圍觀的鄰家小孩把作息時間調得跟私塾子弟同步。私塾子弟清早必須勞動兩個時辰,他們也抓緊時間乾家務。割完豬草的,找柴回來的,路過筆山書屋都來兜一圈,有幾個腦瓜子靈的居然跟班認了很多字。
來得早可以擠在門檻外的石凳子上坐著,來得晚就站在大門口,一章接一章一回接一回聽楊么爺的故事,有時他們忙乾活兒錯過的情節,還追問私塾子弟前面發生了什麽什麽,誰誰誰遭遇那事以後到底死沒死。
熱心腸的楊文好為人師,通常是他主動充當補課老師,不厭其煩地給小夥伴補開頭補結尾,補各種角色的前世今生,天長日久,口才竟然鍛煉出來了。而且只有他才徹底做到了“溫故而知新”中的“溫故”,把父親所講的內容完全消化,訓練出“強記”的能力,不知不覺之中後來居上。
過去楊文背書吃力,第一個挨打板子,然而今非昔比,他父親寬限好幾日讓大家背誦的孫髯翁天下第一長聯,抽查首日問:“誰先來?”
楊文跳到他跟前,一氣呵成:“五百裡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侭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隻贏得幾杵疏鍾,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他父親露出難得的一絲笑容,含含糊糊輕聲說:“飛沙走石一般——能背,能講嗎?元跨革囊,怎麽講?”
楊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元史?世祖本紀》記載‘冬十月丙午,過大渡河,又經行山谷二千余裡,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說忽必烈用皮筏子渡過金沙江伐滇的歷史。”
顯然父親挑不出毛病。楊文已經發現,只要他內心十分滿意,一般就簡單快速的一個“過”,聲音極低,也不看人,靜靜地等著背誦者離開和下一個上場。
此時,只見一個身影匆匆走來,來者不是背書的學生,而是楊文母親,她興衝衝地通報道:“先生,你請的人到了!燈明,燈亮,趕緊著陪先生出去接人!”
師徒三人疾步跨出堂屋,楊文他們跟在後面一探究竟。只見院壩腰門外停了一架朱家馬店的馬車,一對跟自己父母年紀相仿的一男一女正在跟車夫卸下物品。
“郭老伯,郭伯母,一路辛苦了!”楊么爺邊喊邊迎上前去。
直到燈明、燈亮叫爹娘,楊文他們才知道是郭家長輩來了,十多雙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郭老伯卸下的貨,除了給他們兩個兒子帶的口糧,還有送給私塾的瓜果點心,一袋花生糖,一大包“貓屎糖”,一布袋葵花,十幾筒安龍晚米餌塊粑,一捆棕葉包裹的巴結紅糖,幾十個巴結加草灰的馬腳杆粑粑。
郭老伯夫婦除了來看兒子,主要是奔著講課來的。受楊么爺之邀,來給筆山弟子們講講金屬加工。
郭老伯講鐵器鍛造,從拉的風箱開始,講到錘打逼出雜質,添加材料通過折疊錘打粘合,回爐和淬火改變硬度韌性,最後講到打磨和各種磨石。他把自家的銅鎖和銅鑰匙帶來,大家饒有趣味地跟著他拆卸,終於看到銅鑰匙插入鎖槽以後,各個零件組成的機關接二連三地破解,直到彈開扣環。
郭伯母講她負責的那一塊生意,金銀器工藝,設計花案,拚接組件,寶石鑲嵌與螺鈿,鏤刻,拉絲,拋光,邊講邊把她佩戴的首飾展示給兒子的同學們看,尤其是她還揣了一小卷她親手拉的銀絲來,筆山書屋的小崽們看了銀絲上還有螺旋絞紋都驚歎不已。
這個念頭是楊么爺自己教習武術的時候開始萌生的。他自小拜師學藝,身手不凡。昔日做弟子,知其然,能出招製敵就行。如今當起了教學先生,必須知其所以然,得探明過去師父們如何進行拳法訓練,如何進行腿腳訓練,又如何將二者協調起來統一為實戰技能。
這下楊么爺意識到過去的老師父們的可貴了,他自己都一把年紀,師父們健在的不知幾許,民間臥虎藏龍,有諸多寶貴的經驗和知識,再不挖掘出來培養下一代,豈不是白白浪費人才。
於是他走街串巷,踏破鐵鞋,尋覓到兩位老壽星。
先請來當年敢在黃草壩擺擂台的鄢老爺子,給少年郎們示范一招製敵的訣竅,一個個被擰小雞似的抓來演示攻人不備的奇招,那個半天的訓練堪比天橋雜耍,簡直快活得掀翻了天。
後來又請來年輕時能一人獨坐在石門上翻轉幾百斤大條石的雷老爺子,給他們講如何練神力、巧用勁、借力打力。整個下午,大大小小的男娃都變成他翻轉來翻轉去的大條石,人人驚歎他那麽老了為什麽還有那麽大力氣!
楊么爺提醒大夥兒:“你們,尤其要看他吃飯。”
晚飯時,楊么爺問雷老爺子:“老爺子,你好的那口我備好了,我給你弄還是你自己來?”
雷老爺子哈哈大笑:“還記得我那口啊!老規矩,當然是我自己來了。”一邊說著他一邊走到灶台,往燒熱的鐵鍋裡放了一塊巴掌大的生板油,不停地翻煸,煎得滋滋冒油,待兩面發黃焦脆,起鍋裝盤,一把紅糖撒在上面,熱乎乎的肥肉把紅糖半融化,雷老爺子吹吹熱氣,一口下去,豬油順著嘴角淌,看得十九個男娃哇哇叫,直接把他奉為神靈。
打那以後,筆山書屋高朋滿座。楊么爺請來大伯講記帳,大伯緊張得準備了好幾個晝夜,到處接算盤,特地找了“馮諼客孟嘗君”那段“後孟嘗君出記,問門下客,誰習計會,願為文收於責於薛乎”啟迪之,也學么老人手持戒尺,一個個到跟前打算盤、背口訣:“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進一、六上一去五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八去二進一、九去一進一!”
楊么爺請三伯講木工。三伯也不甘落後,從熬牛皮膠開始, 硬生生帶著燙牛皮、刮牛皮、切牛皮、熬牛皮、晾牛皮誘發之,逐步過渡到使用規矩、推刨、墨線、鋸子、銼刀、斧頭,最後上手榫卯、圓弧,別說三伯還搞得有模有樣。
甚至楊文母親、二姐楊新、隔壁鄰居大裁縫古媽媽都被請出來展示打布殼、裁衣服、納鞋底、盤盤扣。這類“女紅”雖然小夥子們不一定會做,但是過程是弄得一清二楚。能說會道的楊文還代表弟兄們向母親和二姐提議:“褲管稍微收小,最好開衩,加個盤扣,方便打綁帶,也方便挽高。褲襠稍微加大,深蹲劈叉就不會撕裂了。”頗有趙武靈王倡胡服騎射的架勢。
接下來楊么爺向桑老伯出擊了。他一見桑老伯便吟唱:“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桑老伯知道他請了很多人講課,忙不迭地點頭:“我去,我去,我講,我講!”
楊么爺被他那表情逗得開心:“桑老伯,我一介武師,帶著娃兒們摔打筋骨,可要是不懂你那些骨頭經絡的,你說練什麽筋骨啊!”
就這樣軟磨硬泡,桑老伯也成了筆山書屋的座上賓。每次來看桑華也好,給楊創送藥也好,必然講三個時辰。
老醫生入夥,筆山弟子如虎添翼!徒兒們不但全身每根骨頭都數清楚了,還辨識了各種砂石草藥,而且還能泡鐵打損傷藥酒。
一個個大師父陪著,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搞了一年半載下來,楊么爺心中勉強有數了。
冬至那天深夜,楊文和兄弟們在院壩洗漱,父親跟母親在身後看著他們。他聽父親說了一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