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桑老伯是坐堂醫師,走不開,就由他租一架朱家馬店的馬車,把郭桑兩家兩個兒子和楊家投考的幾個男孩一車拉回城考試。
王家藥鋪幾乎就桑老伯一人頂著,忙得床榻不沾背的。
桑老伯得知郭老伯主動把接娃的事扛起來,趁機打趣兩句說:“我又少跑一趟嘍!雖說不是過去那種趕考,可好歹是一家子的大事。關鍵時刻還是我們郭老伯管火!跟著你家一同上學,享福啊!”
郭老伯掏出心窩子說話:“終於熬到開考了,比我投考還心慌呢。等打發了這幾個小子,我們老哥子幾個上我那兒好好喝幾盅。把楊么爺家大伯、二伯、三伯都約上。”
桑老伯忙不迭地點頭:“別說還真感謝楊創家三個伯伯,沒他們提議還沒這個私塾。要吃酒,上我那兒也可以啊。”
“哎呀,你一會兒針灸一會兒火罐的,哪有功夫煮飯炒菜。定了,就上我那兒。”郭老伯忽而又牽掛起住處來,起身告辭:“我先回去了,跟娃他娘給楊家幾兄弟鋪床。”
郭老伯這幾日沒心思打理店鋪裡的事兒,都扔給老伴去管。對他而言,老郭家目前著急的不是那幾個銅板,而是兒子們能否考取學堂,那才叫有無出息。桑老伯在藥鋪說的那幾句話才真正戳中了他的心尖。
經濟方面,郭家世代經營,像劉家那樣大富大貴雖說談不上,可好歹吃喝卻不用發愁。過去他擔憂的頭等大事是生兒子,為老郭家傳宗接代。
郭老伯年少時,家裡曾給他結進一個童養媳,生下一女鳳英以後,再也懷不上。鳳英娘產後身體欠佳,沒幾年病故了。
郭家香火問題,急壞了郭老伯的老父親。為了給他定下書香門第出身的張家閨女,老爺子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怕張家不滿意兒子,一個勁誇郭老伯有知識有文化,長相體格‘夥子晃’,又怕兒子不滿意,張口閉口直誇他挑的張家姑娘是“詩裡稱讚的‘碩人’”,跟郭老伯高高大大的個子最般配。
郭老伯接親那夜見了真人,遠遠打量,首先對新娘子身高挺滿意,掀開蓋頭更滿意了,長得周周正正,一根高鼻梁,忽閃忽閃的眼睛,很有精氣神。歡歡喜喜拜了堂,認定了這一位郭張氏”。
這個高高朗朗的夫人爭氣,連生燈明、燈亮兩個大胖小子,長手長腳的,塊頭大,讓他沒了後顧之憂。以後兒媳婦一接進家門,家神牌位前一改口,叫聲爹,也算是半個閨女了。反而難的是說一門好親事。要找一個門當戶對、賢良方正的媳婦可就不容易了。
上上下下都滿意的張家姑娘過門以後,果然精明能乾,夫妻倆順利接手了老一輩的祖業繼續乾。郭老伯想,再有錢,得給兒子尋門好親事。他把這個想法跟老妻透個底,哪知老妻比他還急,早就托她那些老姐妹留意打聽了。
夫妻倆在觀念上保持一致,只要出現劉王何三家親朋的姑娘,定當首選。
郭老伯本以為婚事還早,剛尋思著找個媒人商量商量,驚聞劉安龍家出大事,各種始料未及的情況瞬間堆在眼前,他當機立斷,大兒子燈明的婚事便一錘定音。劉家孤女被接到郭家作了童養媳。
長子的媳婦定了,日後的事就順理成章了。等著小夫妻長大成人,接下來抱孫子就行了。他老郭家不久便後繼有人,未來可期。
終生大事了結,還得念書有出息。郭老伯早早把倆兒子送進附近的私塾,先生著重搞水墨畫,兼帶四書五經,顧不得那麽多,先啟蒙再說。大兒子燈明私塾先生教,老爹勒著教,也勉強送進初等小學堂。
又一年過去,郭老伯覺得老二不能隻學‘芥子園’,得考學啊。
此時,喜從天降,老相識楊么爺出馬。郭老伯深知老友的分量,火速托人硬給小兒子要了個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老大休假,也往筆山書屋送。
每次兩個兒子返家,言行舉止有了日新月異的變化,郭老伯夫婦心中充滿了無限遐想。數著天天過日子,冬去春來,開考了,這緊要關頭,天大地大小兒子考學才是最大。所以這幾天郭老伯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瞌睡特少,根本不管生意上的事,飲食隨便混個嘴即可。
開考前一天,郭老伯起得特別早,天剛蒙蒙亮,搭著朱家馬店的馬車出發了。趕車馬夫朱家大哥近年跟經常租車看娃的郭老伯、桑老伯混得挺熟,朱家馬車也成了楊么爺的教具,請朱大哥給他們講車轅、馬軛、籠頭、嚼子。
朱大哥一路上給郭老伯講他教他們趕大車的事:“只要在寬闊平順的大馬路上,他們是可以駕車。上坡、下坡、爛泥路目前還趕不了。”
兩人估摸聊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楊家。只見楊么爺夫婦正在院壩裡給娃兒們剪頭髮,郭老伯樂呵呵地喊道:“整潔光鮮多了,是個趕考的模樣。沒想到,么老人和楊么娘居然還有這手藝!”
楊么爺連聲招呼他:“郭老伯到了,快進屋。”他剪刀沒停,說:“在軍營裡學的,當年哪有那麽多理發店、剃頭匠,不就你給我刮我給你刮,經常沒水洗頭,怕生跳蚤,刮得比他們這個光多了。他娘都是我教的。”
楊文母親笑著說:“他爹養病這一年幾乎都是我給他剪頭髮,練出來了。燈亮他們已經理好了,伯伯家楊炳、楊昌、楊榮他們馬上到,很快就理完了。”
郭老伯推門進了娃兒們的臥房,地上大通鋪,一個個圓滾滾的小包袱排列整齊,嚴陣以待。
他大聲叫好:“這包裹打得,比桑老伯藥鋪裡的烏雞白鳳丸還圓溜!么老人啊么老人,我就知道跟著你準沒錯,看看這作派,就是我想要的男子漢。交到你手上的人,我是一萬個放心!”
楊創給郭老伯端來熱茶,說:“昨天吃完晌午,我爹就催促他們打好包了。郭老伯請吃杯茶,楊炳他們已經到了,頭髮馬上剪好。”
楊創年紀輕輕說這幾句話,郭老伯詫異地盯著他咕隆一句:“像個小大人似的。”
楊么爺揮舞乾毛巾,把楊炳脖子上的碎頭髮抽乾淨。一聲令下,男孩們一字擺開,衝進耳房,各自背上自己的包裹,噔噔噔躍上馬車。郭老伯在車夫旁邊坐下,朱大哥“駕”地吆喝一聲,健壯的棕紅馬邁開了蹄子。
郭老伯忽然看到楊創跟父母緩步走著在馬車後面送行,忙叫朱大哥停車,詫異地問他父親:“么爺,這是……”
楊創搶了父親的話回答說:“郭老伯,最近身體欠佳,我跟爹說好留下。正好管管楊革、楊命、楊強、楊萃幾個小的在筆山書屋備考的事。”
燈亮大吃一驚,問:“你不去,創哥?我爹都來接我們了。”
楊文在車廂裡極力勸說楊創:“可你都跟我們準備一年了,你學得不差,應該試試吧。”
楊創淡定從容地向郭老伯行禮說:“長子守家,弟無牽掛。這次投考,辛苦郭老伯照料。”
郭老伯一下熱淚盈眶,長歎道:“么老人,生子如是,值了!開路!”
楊么爺微微欠身,任由長子楊創說話,沒有打斷,至始至終未說隻言片語。
桑華最清楚,創哥一直在吃他爹的藥,這一年其實創哥都是幫著他爹打雜,給弟兄們鍛煉計時啊,數舉石鎖的次數啊,摸爬滾打、騎馬摔跤、重體力農活,創哥幾乎都沒參加。他的身體吃不消。
楊創目送著馬車從家門的小路,經過大黃桷樹蔭蔽的古樸的小石橋,上了去城裡的大馬路,走遠,走成一個小黑點。
其實只有楊創自己知道,家裡同時要供三個男孩念書,確實捉襟見肘。思前想後,先天不足的大哥跟父親保證供身體強健的弟弟成材。以身體為托詞,弟弟們不會有太多心理負擔。
楊文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努力地繃著。回憶母親說她懷著大哥時,動不動就東躲西藏,經常一驚一乍,因為他爹經常說些話像是在含沙射影地交代後事,苦命的大哥就是在他爹拍板豁出命的節骨眼兒上大流血早產。廚房灶台上總放著他熬中藥的砂罐。
什麽都逃不掉楊文的眼睛,他心裡跟明鏡似的,大哥是犧牲自己,讓他們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