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一位扁扁的、帶著酒糟鼻、頭髮亂蓬蓬的老頭向這位旅者,也就是西彌斯——打了個招呼,西彌斯這才認出這人是自己的父親。西彌斯僅在朗迪尼亞留學五年時間,眼前父親已變得和印象中那個健壯結實又充滿活力的父親不一樣了。看看這個可悲的老頭子:戴著過大的禮帽,身上散發出廉價香水味,用以掩蓋體臭;,為了附庸風雅甚至戴上了單片眼鏡——至少西彌斯不覺得是為視力問題。
“父親!僅一個月沒聯系,您怎麽衰弱成這樣了?”
“倒不如說有幾年了,你也知道,把你送去朗迪尼亞留學之後,爹工作一直很忙……咳!不過身體暫時沒什麽大礙,只是和官老爺們喝酒喝的多了而已。”
身旁另一位男子卻突然插嘴道——他那本就高而瘦的身影在陰影中顯得更加修長:“說得好像你不是官老爺似的!我要是能像你一樣,五年的時間連升三級,我還搞什麽革命了,早就夜夜笙歌去……”他沒繼續說下去,因為西彌斯的父親,哦,我們忘了說他的名字,安德烈亞斯狠狠地拿手裡的拐杖頂了他一下,他這才住嘴。
“總而言之,我們的事業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刻。腐朽不堪的帝國已經岌岌可危了,為了一切受苦難的人,就算你是我的親兒子,我也要你回來跟著克勞斯學習和親身參與我們的事業,為自由的理想而奮鬥!你母親死得早,希望將來我們見到她的時候,可以微笑著說自己這輩子不後悔。”
向西彌斯訓完了話,安德烈亞斯用拐杖敲著地面,對那個瘦高的男人說:“克勞斯!我要你履行好職責,帶著他去做你的特務工作吧!當然,得在他安全的前提下,也在你安全的前提下……”
這時,那男人從陰影裡走了出來,我們這才能看到他的特征:蒼白而面無表情的臉,高鼻梁支撐著一對難稱美麗的眼睛,方形的臉型可以完美的融入群眾之中,此人的長相簡直就是為特務工作量身定製。
他向西彌斯伸出左手,側身對克勞斯說:“聽從你的號令。”然後在西彌斯伸出左手握手的一瞬間,突然將西彌斯的手掌拉向自己,跟著右手彎曲將西彌斯的胳膊卡住,最後借著旋身的慣性將西彌斯摔倒在地。最後,他伸出右手將錯愕的西彌斯拉了起來,幫他拍了拍背上的灰,爽朗的對他說:“抱歉!剛剛我沒有惡意,僅僅是想讓你快速進入危機四伏的狀態!如果你生氣了的話,就給我一拳作為報復吧!”西彌斯也毫不客氣,一拳錘在了克勞斯的背上——自己反而被震了個生疼。看來讀書讀久了身體都荒廢了,西彌斯暗自心想。
現在如果打量站在接頭處的三個人,便只有我們的西彌斯是未曾介紹過的了。他體型勻稱,身高中等,禮帽下壓著短而平的頭髮——在這個封建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沒有蓄須,眉毛並不濃鬱,眼神也略微缺乏決斷力。由於長時間在大學讀書,他的手並不和早早進入農田與工廠勞作的同齡人一樣布滿溝壑。在藍白格子襯衫與灰馬甲的掩飾下,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就和外國的知識分子一樣。
西彌斯回想起自己在朗迪尼亞修學的法律,心中暗想或許自己的所學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既然如此,就只能憑著父親的教育——還有自己的良心,為自己爭取一個合適的結局了。
西彌斯和克勞斯沒有在接頭處多作停留,他們向安德烈道別,然後趕到火車站買了兩張臥票便打算直奔朵乾村。西彌斯雖然很想在動身前就知道克勞斯去那個聽都沒聽過的村子做什麽,卻被克勞斯以“上車後有得是時間講”而搪塞過去了。
站台上的人的衣著雖然大多樸素,卻也還算體面,就和自己留學時見到的老師們一樣。正是盛夏時節,站台外的蟬鳴聲大得能將火車的喇叭蓋過去。跟著喇叭出現的是一列黑白相間的火車,這就沒那麽體面了,因為很明顯白色是因缺乏維護而掉漆導致的。
車廂內,這兩位年輕人坐在相對的桌子旁邊。勻稱的那位將背包放在座椅上,瘦削的則直接將腿架在旁邊的座椅上——不管怎樣,這兩種方法確實都阻止了別人做到旁邊來,尤其是在車廂裡沒多少人的情況下,大家都懶得自討沒趣而坐到較遠的地方去了。因此,年輕人們可以專心說點正事了,西彌斯先開了頭。
“克勞斯先生!方便介紹一下我父親近年做了什麽,以及您具體在為我父親做著什麽事嗎?”
“當然。您父親在五年前送您去朗迪尼亞讀書後便創立了組織。其名為‘死水’,目的是結束帝國腐朽的統治。包括我在內的一些志士紛紛加入……而眼下,我專門負責特務工作,執行各種見不得光的……行為。”克勞斯微笑著。
“這話說的!乾這種事情,有什麽是見得光的嗎?”
“也有。您也知道,您父親最近幾年官運亨通,已經在文官內做到了從三品。到了這種級別,哪怕只是正常的履行作為官員的職責,也是對我們事業的極大貢獻了……呵!呵呵!”
西彌斯看向窗外,注意到火車明明才剛駛離城市,就仿佛回歸原始森林般荒涼。道路年久失修,人們趕的馬車陷在泥濘裡。走路的人當然也有得是,其中不乏衣冠不整,渾身破爛的——西彌斯小時候見過這樣的人,父親稱呼他們為逃荒者,盡管青年時代一度見不太到,但似乎現在又能看見了。他又看向克勞斯,發現克勞斯臉上的表情還沒褪色。
“我們去朵乾村做什麽?那地方我都幾乎沒聽說過,能對我們的事業有什麽貢獻?”
“我們想籠絡一個憲兵。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由於嚴格的管制而做了帝國的幫凶。我們打算把他家人和他愛著的人的近況傳達給他,以爭取他的支持。”
“為什麽要籠絡一個憲兵?為此專門跑一趟,值得嗎?”
“每個人都有用處。尤其是,一個本不應有獨立人格的人卻突然擁有了自己的想法,天知道他會乾出什麽事呢……”克勞斯嘴角的弧度越來越高,都快翹上天了。
“為什麽要反抗帝國?為此而死,值得嗎?”
克勞斯正色道:“等你看過我們的同胞正活在怎樣的地獄中,我相信比死亡痛苦十倍的災厄你也願意承受!但是你既然懷疑這一切的必要性,為什麽要回國來呢?”
“唔……大概是因為我瘋了吧。那麽最後一個問題回敬給你:你為什麽要抗爭呢?”西彌斯尷尬地回擊
西彌斯哈哈大笑:“因為我也瘋了!”跟著,他的微笑突然凝結起來,聚精會神的盯著西彌斯,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從軀殼裡完完全全地榨出來:“身邊只有黑與白,這就是我抗爭的原因。”
太陽在逐漸滑落,劃過一望無際的麥田,劃過赤膊勞作的農民和比農民們還瘦弱的牛和馬,也劃過光禿禿的田野。火車仍在前行,越過色彩斑斕的河,也顧不上鄉間小道上送葬的人流。它將一切世俗的痛苦拋在腦後,只求向前向前!破開空氣的聲音有如風鈴,叮叮當當不知要將旅者們的命運帶向何方。
二人一路無言,直到黃昏時分,火車即將到站了,西彌斯才打破了這美好的沉寂:“快到站了,你在想事情嗎?”
克勞斯怔了一下,回答道:“不,在看風景。你在看風景嗎?”
“不,我在想事情。”
“那你最好趁著旅途的時候多看看風景!這可是錯過了就沒有的東西。至於想事情何時都可以想……”
“車子剛開出城的時候我看到有個老傻子坐在鐵軌邊上張嘴傻笑,像是精神不正常的流浪漢給趕出城裡了。我見不得百姓受苦,所以乾脆不看了。”西彌斯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提起背包準備下車。
“那我們下車吧。今晚沒什麽好乾的,在村子裡找個地方下榻先。”克勞斯也收拾著東西,內心卻暗暗覺得這年輕人很有意思。
二人到了鹿角城,又趕馬車到了大槐樹鄉下轄的朵乾村。
是夜,這兩位年輕人下榻了朵乾村唯一一家旅店,合宿在一個房間。西彌斯把行李扔在地上,打算直接睡上十二小時,徹底消除前幾天坐船帶來的疲憊。
克勞斯卻走到西彌斯身邊,塞給西彌斯一把手槍,很認真地對西彌斯說:“由於最近局勢的惡化,帝國政府對基層的掌控松了不少。近日農村地區經常發生搶劫乃至謀殺的情況,如果有任何人破門而入,你就用這把手槍開槍。哪怕不能打中,槍聲也會吸引其他人前來查看……應該足夠你逃命了。”
西彌斯滿口應承,面朝著窗戶便要求克勞斯把幫忙把蠟燭掐滅了好睡覺, 而克勞斯則說自己要出去轉會,讓西彌斯一個人注意安全。隨後,克勞斯將風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將蠟燭掐滅後就穿著襯衫出去了。
深夜,西彌斯在踹門聲和門外倉促的腳步聲中醒來,迷迷糊糊地轉頭看到了燭光——和門口的人影,頓時警覺起來,再摸到枕邊放著的手槍,不禁在心中感謝克勞斯的先見之明。
他突然舉起手槍對著人影扣動了扳機,槍聲響得足足將半村子的人驚醒過來。而直到聞訊趕來的眾人手持的提燈照亮了一切,西彌斯方才發現原來門口的所謂“人影”只是克勞斯之前脫下的大衣而已。在經歷了足足半小時的解釋之後,西彌斯才把惱怒的村民們勸回家,腦子裡卻完全沒有了睡意,隻想著怎樣跟克勞斯解釋自己乾的這件蠢事。
又過了半小時,克勞斯開門進來了。沒等西彌斯解釋,克勞斯便苦笑著對西彌斯說:“你那事我聽說過了。不必責怪自己,因為村子今天真進賊了——也許正是你開槍把他嚇跑了,才得以免遭毒手。隔壁家的閨女——唉!卻是實實在在被強盜給摸黑殺掉了!”
“怎會如此!那強盜抓到了嗎?”
“眼下還沒有,而我還有個更糟糕的消息……或許也不算糟糕,那位閨女就是我們之前提到的那位憲兵愛著的人。先睡覺吧,把事情交給警察們,我們明天起來再說。”
西彌斯又怎能睡得著呢?他靜靜躺在被汗水浸濕的床上,回想著剛才那窘迫的時刻,盡力讓自己放松下來,迷迷糊糊地躺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