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七點,旅店老板送來了早餐:雞蛋灌餅和豆漿。克勞斯邊吃邊罵罵咧咧道這麽多錢隻買來這麽點難以下咽的豬糧,又見西彌斯沒什麽食欲,乾脆把西彌斯的那份也吃了。十幾分鍾後,囫圇填飽肚子的克克催西彌斯動身辦事,西彌斯回答的聲音卻帶著顫抖:“本來昨晚我沒想那麽多,可是今天越想越覺慚愧,若昨晚我沒開那搶把附近村民都吸引過來,那女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死?我今天要怎樣去面對那些純樸的村民啊!”
“如果他們對你動手,我會保護你的。”克勞斯冷冷回答道。
“我只怕自己沒膽量面對他們的眼睛。”
“那人死了對我們有好處!你難道不知道,對那個浪漫主義者來說,愛的人死了比活著更能激發他毀滅的**嗎?”
“你怎麽能這麽說!活生生的一條生命,就這樣在你眼前消失,而你卻不悲反喜?”
克勞斯冷淡的表情就如昨天的微笑般凝固在臉上,用比表情還要生冷的語氣說:“今天她不死於此,明天也會被許配給一個既不愛她也不被她愛的人,之後再死於難產或是困苦的生活。倒不如說,這樣的一個人活著或死去都一樣,還不如以死亡為更多人創造生機。”
西彌斯再也無法忍受克勞斯反常的冷淡(真的是反常嗎?),大吼一聲跳下床衝到克勞斯面前,揪住他風衣的領子:“你這樣子,和你要反對的人有什麽區別?你這樣的人當了政,就能比他們做得更好嗎?”
“西彌斯先生,我完全理解您的憤怒。所以今天我會向您做出解答,隻此一次地。您聽好了:只要我們治下比帝國政府治下能少死一個人,我們就具備推翻他們的一切合法性了。”克勞斯盯著西彌斯的眼睛,“為此,就算死上一百萬人、一千萬人也在所不惜。”
西彌斯如怨婦般盯著克克,而後者也不往送上最後一句補刀:“而且說到底,害死她的也不是我,而是那個強盜,或許再加上不自覺地幫強盜吸引了注意力的你吧。我無意責怪你,因為槍是我給你的。總而言之,今天村民們如果真的要找事,我會解決問題的。”
“我知道了,我這就收拾東西準備出發。之後的事情隨你安排了。”西彌斯仿佛被抽幹了一切精力,無力地坐在床上。
八點左右,兩個年輕人走出了旅店,路上遇到村裡的學校正在上課,朗朗書聲一定程度上倒也撫慰了西彌斯受傷的心。克勞斯突然心血來潮,堅持要拉著西彌斯去看一下學生們都在聽什麽課。西彌斯拗不過克克,隻得和他一起趴在窗邊偷看課堂的景象。
只見課堂內教書先生正上著歷史課,一板一眼地講著:“六十一年前,腐朽不堪的前朝皇帝涅斯竊據寶位,倒行逆施,民怨沸騰,我們偉大的先帝尼昂經過艱苦卓絕的鬥爭,最終推翻了涅斯的腐朽統治,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先帝在四十年前去世後,在繼位的格林皇帝的英明領導下,我國的奴隸得到了解放,我們從此不再仰人鼻息!……十年前我們現在偉大的皇帝卡爾繼位,我們要堅信我國能在卡爾皇帝,在皮埃爾家族的領導下能夠繁榮富強,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你們後面幾個同學不要說說笑笑的!站起來說說你們笑什麽!”
最後排一個嬉笑的男同學說道:“你們看大家都安居樂業了,怎麽琉白家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說明她家不是我們百姓啊,哈哈哈哈!”緊接著教室裡面的聲音雜亂得宛如國會辯論,哭聲、笑聲、喧鬧聲、教鞭的抽打聲混作一團,奏響了一曲華麗的樂章!而為這樂章畫上終止符的,正是從裡面哭喊著衝出來的小女孩琉白。只見她一路逃跑,摔在路上了也隻管爬起來接著跑,衝進了一戶人家——克勞斯解釋道,這正是昨晚橫死的那位,憲兵所愛著的那位,貧窮而可愛的少女琉璃的家。
“現在,小西,我們該是去她家和她家人會會面了。”
“我們能先去拜訪那憲兵的家人嗎?我總覺得在孩子難過時闖進去不合適。”
“隨你,但我跟你打賭,憲兵一家也在琉璃家裡吊唁。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根據我們的調查,他們一家是很好的朋友關系。就算那個浪漫鬼為了點男歡女愛把自己的喜悅搭了進去,也不妨礙他們父母的往來。眼下……”克勞斯看了看琉璃的家,那座僅能容納一兩間房的小木屋驚人地寂靜。
“眼下,我猜琉璃家人掩蓋了琉璃橫死的消息,以免太過刺激琉白的精神。對於一個受苦受難的孩子而言,精神支柱的倒塌也許不可接受。因此,可能他們父母在商量後事的時候被意外闖回家的琉白發現了。因此,剛剛還在哭鬧的琉白這下也沒了動靜。”
西彌斯看著眼前夥伴的鎮定,感覺他已經變得有些可怕了。經過幾分鍾的思考,西彌斯最終還是決定聽從克克的建議,直接前往琉璃家詢問情況。然而下決定容易,貫徹執行決定卻很難。西彌斯每走一步,都驚訝於自己身上的負擔越來越重,仿佛是綁著一大團棉花在往海裡行走。當他在朗迪尼亞留學的時候,他只在作業交不上去時有這種感受;而如今這種感受卻切切實實地湧現在了他的身上。每走一步都要反覆估量,每走一步都是無比的煎熬——而身邊的人卻如履平地——倒不如說本來也是行走於平地之上。二人走到了木屋前,叩響了褪色的房門。
過了足有一分鍾,門才打開。迎接的是一個半人多高、引背如弓的老頭,臉上的溝壑要多過地裡的田壟。他嘴巴耷拉著,褐色的瞳仁極力聚焦,想知道在這種不幸的時刻所來的客人究竟是天使還是死神。克勞斯持著僵硬的微笑,向這可憐的父親說明了來意:“琉森先生您好。我們本是蒲魯托先生的朋友,被他差來訪親……昨晚發生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實在意料不到會發生如此可悲的意外!請容我向琉璃女士致以最深刻的哀悼。此外,我們還有些事……望您能撥冗詳談。”
琉老頭總算完成了眼睛的對焦,用雙手拉住門栓盡力抽開,然後用肩膀把大門推開,輕飄飄地向來訪的天使們示意請進。
屋子裡的布局難稱簡陋,倒不如說一點沒有。幾張凳子隨意擺在四周;地板間的縫隙有大有小,牆壁和天花板則透出質樸的原木色。左邊和前面各有一扇門,左邊的禁閉著而前面則敞開著,隱約可見的是裡面有張雙人床和梳妝台。凳子上坐了一男一女,加上剛才的老頭和兩位訪客,這屋子裡的五個人———已經佔了三分之一的空間了。西彌斯深吸口氣,覺得本就不高的天花板正朝自己狠狠地壓下來。
坐在窗邊的老婦人正往窗外看,不知作何感想。克勞斯率先向看著門口的中年人打了聲招呼:“蒲魯夏先生您好。我們是您兒子派來訪親的。他想對您說,他對五年前的不辭而別表示十分的抱歉,讓您不要為這件事繼續責怪自己了。此外,他還想祝您身體健康,並了解您和琉森家的近況。具體的話,過會寫封信即可。我會幫您代抄,您隻管說吧。”
中年人正想說話,窗邊的老婦人卻突然插了嘴:“蒲魯托。蒲魯托。你昨晚要是在就好了。我們的琉璃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冷冰冰了。琉璃嫁不出去了,過幾年我乾不動農活了,地租要怎麽交呢?靠老頭子一個人的努力能做出那麽多地租嗎?我們吃什麽呢?琉白要怎麽辦呢?琉白要是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就好了……老天爺啊,你怎就不給我們一個男孩子呢……”跟著,老頭走到這婦人旁邊,拍了拍她的背,又在耳邊低聲說著什麽,這二人便沒動靜了。
蒲魯夏什麽也沒說,走到桌前指了指蓋著白布的遺體,向克勞斯說:“您就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如實的轉達給我兒子就行。至於我們的生活……您讓他別擔心,我暫時衣食無憂,而琉森和蘭芳他們至少也還能乾得動農活……您讓他在外專心闖蕩,闖出一番事業來就行了,不要為家裡的事操心。”
克勞斯從破洞的黑風衣裡掏出了一個筆記本認真記著,隨後突然彎腰竄到中年人面前,仰頭凝視著中年人:“您在說謊。我知道帝國已在兩個月前將田地的稅賦從百分之二提高到了百分之三,且不問豐收絕收都是一樣的征稅。村子裡的醫生說您罹患了肺癆,盡管您兒子的離家出走使您可以將給琉璃家的包婚錢挪作治病,您仍然難以從事田地的勞作。恐怕不久後您就要把田地賣掉了吧……”克勞斯扭頭看著窗邊的老頭和老太太,他們好像在硬往外擠著眼淚,可是眼淚卻出不來——也可能是早就出來了,在長久的、日複一日的勞動中作為汗水而撒在了土地裡;在永恆的、輪回的悲劇中從眼睛流出,滴在地板的縫隙裡。
“蒲魯托已跟我說了,他討厭欺騙。雖然此時不應妄議死者的事,我仍要向您告知,蒲魯托正是得知了琉璃並不真正愛他,更不想在包辦的婚姻下綁住一個並不愛自己的人。眼下蒲魯托愛著的人已死去了,您不必單單隱瞞自家的事情……請把家裡遇到的困難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吧!我們會告知蒲魯托,並且一起努力幫助你們渡過難關的。”
蒲魯夏還想辯解點什麽,但光是看著克克嚴肅的眼神就不再能說得出話了。良久,他長歎一口氣,對克勞斯說出了自己竭力隱瞞的真相:“我從他走後就為了改善生活而一直買彩票……你也知道,城裡的那種,只要出一點錢就有機會賺很多很多錢……我太想改善生活了,錢就越花越多,之後田也賣給了別人,現在又查出得了肺癆,真不知如何是好!錢已借了好多,再過個幾周或許就得去乞討了。唉!老天爺啊……如果蒲魯托……”
克勞斯立刻抬手製住了這個老賭鬼繼續說下去的**:“我知道了,感謝您的幫助。為了表達我對您的感激之情,這些錢請您收下。”說著,給了蒲魯夏兩枚銀幣,就把他晾在一旁,徑直往窗邊走去。
“方才我注意到,您的小女兒從學校跑出後直接衝回了家……”
琉森的臉突然變得蒼白, 爾後又變得通紅:“我們和她睡在一起……昨晚鄉裡的警察過來,把琉璃的遺體帶走了。那會我們把她關在房間裡沒出來,今天我和蘭芳商量後事的時候她突然闖進來,聽到了這一切。現在她把自己關在琉璃的房間裡,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克勞斯凝視著蘭芳的臉,這位老婦人臉上的淚痕畢竟已經幹了,隻留下歲月的溝壑和麻木的五官。克勞斯突然顫抖了一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不多打擾各位了,我們這就離開,祝各位平穩安泰。平穩安泰!”說著便拉起西彌斯的手,將這位錯愕的同伴拖出了這間小木屋。
“克勞斯,你這是幹什麽?突然離開未免也太失禮了吧?”
“抱歉,抱歉。我想起了難過的事情。也許你也聽過類似的事情,農村的老太太死了孩子的這種麻木的表情……或許還要加上機械般地吞咽著帶鹽的菜湯……這樣的事情我見過多次,也不想再見。我害怕、同情著這樣的麻木的人——而且也再也不想頂著如此大的心理壓力和他們說話了。說實話,以後這樣的交涉還是交給你去做吧!”
西彌斯看著眼前的這個瘋人,突然有種難以言表的釋懷。看來,並不是單單自己具有弱點,也許多強大的人都有脆弱的時候。他想了一下,問克勞斯說:“你殺過人嗎?”
“嗯。”
“多少個?”
“一百五十四人。”
“將來還會做嗎?”
克勞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時眼神再次變得堅毅:“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