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帝把我帶到遠離人群的地方,解開了我的綁繩。他做到了一塊石墩上,並示意我也坐下。
僅僅就在大概一刻鍾前,我在板泉,領著一幫子志得意滿勢在必得的受眾,漫山遍野撒花般的追著炎帝跑。怎麽就突然間天旋地轉般掉進了陷坑,好在裡邊乾乾淨淨什麽東西都沒有,可受眾們就此一哄而散——似乎囂張跋扈與落荒而逃只不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狂喊了半天無人應答,爬也爬不上去,乾脆不如躺平,坐以待斃。
“怎麽等了那麽長時間才把我拉上去?”
坐下後我的第一句話就帶著指責和不滿。
“哼”炎帝頗為不屑的哼了一聲,
“你跑的倒挺盡興,我們又要假裝失敗,又要按照既定路線把你引入埋伏圈,還要確保你穩穩當當的栽進去不出其他差頭,你說,這些設計累不累?”
我瞅著他氣鼓鼓的樣子,竟也無話可說。這時,炎帝的一個隨從跑來報飯,炎帝點了點頭,又叫住了剛走幾步的他,眼光瞟了我一眼,甩出一句,
“給他也來一份”。
(二)
坦白講,炎帝的夥食很不錯。我那邊大多是小米飯配豆類,他這邊竟然是大米飯配黃豆加鹿肉。要知道,稻米剛從南方傳入不久,還沒有大量種植。
我狼吞虎咽,吃的津津有味,一抬頭,撞見炎帝的壞笑,不好意思了一下,又埋頭苦乾,把荷葉上的飯吃得乾乾淨淨。
我打著飽嗝,站了起來,開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我並不想知道他下一步會如何處置我,讓我更為好奇的是,傳說中日漸式微的他,怎麽還能吃上這麽好的飯?
炎帝笑了笑,站了起來,背著手,圍著我轉了好幾圈,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倒拋出了他的疑問,
“都說你生下來就有神跡,兩個月能說話,三歲就出口成章,16歲就洞察人世,我怎麽就看不出來呢?”
“我要有那本事,怎麽還會被你抓住?”
(三)
我並不覺得自己具有領袖氣質。可竟然一路坐大,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少典族的族長,這多半和大祭司的所謂神諭有關——他怎麽那麽看得起我?編了一堆我的神話,把族人唬的一愣一愣。我雖一開始不情不願,但面對族人們的畢恭畢敬,竟也自信心滿滿,權力欲爆棚——說吧,打哪兒,兄弟們,上。
那年頭盡管還有炎帝作為權威,但不知怎的,他越來越不願意管事兒了。各部落首領一看,喲,沒人管,來吧,搶過來都是我的。要知道,搶東西可比種地效率高。於是,就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似的,你打我我打你,大家一沒東西吃就出去開搶,後來到了有東西吃也繼續開搶。打劫逐漸娛樂化,各部落紛紛樂此不疲。
打來打去,就打起了炎帝的主意,不吭氣兒就是認慫。把你給端了,我不就是天下老大了嗎?我近兩米的個頭,化上妝,還真有點凶神惡煞的意思。受眾們流著口水,大祭司也沒反對——看來神也默了許。20歲的自己,虎虎生風不可一世呼嘯而來,結果就掉進了坑裡。
炎帝邊聽邊笑,像個大哥似的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別那麽激動,讓我坐下說。我的口若懸河被他善意的攔了截,威風凜凜竟打了折。
他似乎意識到了我的不尷不尬,從而繼續善用他的和藹可親,
“將軍威武。”
不等我開口,他反問我,
“將軍是否真的喜歡彼此殺戮?不休不止?”
有些問題你自覺已昭然若揭,但再次由別人問出時,你還會內心咯噔一下,原本清晰的圖像開始搖晃模糊起來。
“你不打別人,別人也會打你。”我小聲嘀咕了一句。
“我問的是你喜不喜歡這種方式?”炎帝的目光剛才安詳現在突然尖銳起來。
我本能的覺得,就像掉進陷坑一樣,我也正一步步掉入他話術的陷坑。我決定不再說話,看他怎麽辦?
他並沒有咄咄相逼。
“坦白講,我厭惡殺戮,更不喜歡無休止的兼並。所以這些年,我選擇了不作為,希望可以息事寧人各安其分。這在外人看來,我的不作為就是軟弱就是衰微,最終竟然招致一個小小少典族的騷擾。”
說這句話的時候,兩道目光像利劍,橫掃我的全身,讓我不寒而栗,瞬間讓我跋扈的身高和膨脹的傲嬌潮水般退去。
他收回了目光,重新回歸祥和,
“你的到來終於讓我想明白的一件事。”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我也竟然畢恭畢敬,做洗耳恭聽狀。
(四)
炎帝的決定讓我大吃一驚——他要臣服於我。當然,對外宣布時是要有所粉飾:他是以合作的姿態完成兩族的合並。我的目光圍著他轉圈,他的身形圍著我旋轉。年長我二、三十歲的他,渾身上下充滿了光環,處處折射出我的困惑與迷茫。
自部落時代起,天下部族一片散沙,各自為政。炎帝的祖輩父輩靠德政靠修為靠與人為善靠和睦相處奔走於各個部族之間,積極呼籲和平共處互不侵犯,得到了諸多部族,當然絕大多數是小部族的擁戴。各部族不管內心如何劍拔弩張,但至少表面上都以炎帝部族馬首是瞻。黃河流域也算維系了幾十年的平靜與安詳。
我年少時也見到過炎帝的父親在少典族推行他萌鄰友好的主張。當時少典族和旁邊的古典族為水源問題大打出手,兩個部族咬牙切齒勢不兩立。我親眼所見炎帝的父親,老炎帝,奔走於兩族之間,苦口婆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架安撫作揖安慰,老頭實屬不易。
“我曾經依然想繼續延續祖父的策略”,炎帝逐漸袒露他的心路歷程,
“但我發現,這種奔走勸說各安本分的方式只能勉強粘合而無法長久共存。”
“那你的意思還是要繼續打唄。”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繼續面對一臉懵圈的我宣講。
“打,為何而打?這個問題想不明白,天下只會紛爭不斷。”
“因為他打我,搶我東西。”
“這算還擊式的打法,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我所說的打的目的絕非如此。”
他背著手,轉過身,不再圍著我轉,而是望著遠方巍峨的群山和日漸的夕陽。
我等了半天,背影一言不發,正等不及要發問,他悠悠的道出一句,
“打,是為了不打。”
多年以後,當我以天下共主的姿態巡遊各地丈量山川規范方圓時,總會時不時想起很久以前那個遙遠的黃昏。炎帝讓我認清了天下走勢,幫我讀懂了人性幽深。大祭司似乎沒有看錯,我一夜之間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並顯露出神的光芒。
(五)
中原腹地,並無屏障,你攻我伐,乃為常態,因此必須建立權威體系,以統華夏,才能盡可能減少紛爭。
我不喜歡戰爭廝殺,但這是我能想到的阻止戰爭最有效的方式。
炎帝言之鑿鑿,掰開揉碎,讓我對戰爭意義有了完全不同的認知和體悟。炎帝不是勢微,而是在深深思考天下的走向。
“所以打就是為了不打,一定要把割據者打得手無縛雞之力,從而震懾部族,不敢輕易刀兵。”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是我呢?”
“因為你有神跡。 ”
我很不好意思的笑了,“您知道,那些都是騙人的。”
炎帝也笑了,“如果騙人的東西能夠幫助人,那盡管騙好了”。
“不好意思,追加一個問題,聽說南方的蚩尤部落很強大也很能打。由他來統領天下,豈不是事半功倍?”
炎帝搖搖頭,這回沒有猶豫,直接闡述自己的觀點,看來對此他也思考了很久。
“蚩尤的志向並不是想統領天下,而是想長期割據南方,各自為政。”
炎帝遙望南方,突然間唏噓感慨。
“天下大勢,需要萬眾歸心,而蚩尤頑掠,不服管束。早晚會成為你統一大業上的勁敵。”
炎帝一語中的。十年之後,我與蚩尤戰於牧野。傾盡全力九死一生,來回拉鋸,大戰80個晝夜。最終蚩尤倒地身死的瞬間,發出了狂暴狠毒的質問,我部族究竟有什麽過錯?你要如此窮追猛打斬盡殺絕?!
那一刻我想起了炎帝的話,索性凜然相對:
“自由本身並無過錯,但在統一大業面前,它的存在就成為了一種障礙。”
之後我厚葬了蚩尤,並善待了他的部族,聲望達到了最高點。
我在尋遊泰山時,接到了炎帝病重的消息。我星夜兼程趕回板泉行宮,卻依然沒有得見他最後一面。
當我問到他可有遺言留下時,侍者回復,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你是締造者。
我很想念他,想念和他暢談的那個黃昏。後人尊奉我為黃帝,自然有很多種解釋。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我心中,黃帝的黃是黃昏的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