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顓頊,我是誰並不重要,我母親是誰非常重要。
每當我真心實意的對強大彪悍的母親予以認可以致大加誇讚時,母親的臉色都很難看。她總是不斷糾正我的表達,即她是誰並不重要,而我是誰非常重要。
“那我是誰呢?”
我曾經撐著腦袋斜著身子晃著腳趾,嬉皮笑臉的反問,換來的是母親的一頓暴打,只打的山河動蕩,鬼哭狼嚎,最後她也癱軟在地上。
我理解她的苦心:她想讓我記住,我是黃帝的孫子,一個我從未見過遠在千裡之外暮暮垂死的老頭;我的名字是她起的。父親的名字叫昌意,她的名字叫昌仆,即昌意的仆人。他們的名字寫起來都不繁瑣,可為什麽非要給我起這樣一個轉身都忘提筆難寫的稱呼。
“為什麽?為什麽?”
她似乎突然間再次被激發出力量,咆哮著從地上掙扎的站起來,衝到我面前,
“你希望自己一輩子待在若水嗎?”她的眼神裡射出兩道寒光,讓我本就膽戰的心驚更加心驚膽戰,但還是弱弱的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待在若水不好嗎?”
“啊!!!”
我的母親再次因憤怒而炸裂,用手指著我,每句話都像是在詛咒,
“你和你父親一樣窩囊蠢笨不求上進。當年如果不是他貪玩失德,怎麽可能會被貶到若水這麽個窮鄉僻壤?你想逍遙自在置身事外的生活,不可能!不管你願不願意喜不喜歡,你都是黃帝的孫子,是要有一天成為天下共主的。這是你的命,你逃也逃不掉。”
我第1次聽到這是我的命時,年紀尚小,母親還很溫柔,時常在夜晚抱著我,凝望深邃的星空。她搖著我的手,指向浩瀚的蒼穹,娓娓道來,
“你知道嗎?有一天晚上,媽媽仰望星空,突然看到一道北鬥星劃過天際,光芒萬丈,將月亮都照亮了。”
她的眼光每每說到這裡,都會變得璀璨迷離。
“然後呢?”我好奇的望著他。
“然後就懷上了你啊。”她笑容豔豔,用手指點點我的鼻子。
“那父親當時在幹嘛?”我抱以認真執拗的目光。
“這個不重要。”她收起了笑臉,漸顯嚴肅。
“記著,孩子,天有異象,而你應運而生,所以,你很重要。來,跟著我說,我很重要。”
“我很重要。”
(二)
當爺爺的死訊傳來時,父親正在若水邊釣魚。我對此事如此了解,是因為我也正在釣魚,坐在離他不遠處的岸邊。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漫不經心的人。我從未見他著過急,發過脾氣,打人罵人更是見所未見。倒是他經常成為母親呵斥的對象。可他總是呵呵一笑,甩手走開,從不還嘴。母親的憤怒懸在空中,沒著沒落,隻好抓過一旁看熱鬧的我,劈頭蓋臉一通發泄。我一言不發挨著訓斥,卻又眼瞟著父親遠去的方向。心想,他一定又是去打獵了,你倒是等等我呀。
“爺爺是不是不喜歡你?”
我見他聽到消息後半天沒有反應,就想拿話刺激他。
他像個木頭人似的,完全沒有反應。
我也早就習慣了——一針下去是扎不出血的。
“我覺得爺爺肯定不喜歡你。”
話落入風中,隨之飄擺,不一會兒就消散不見,聽到的依然是潺潺流水,清澈透亮。
“否則,我們怎麽會流落到了弱水。”
按照我對他的了解,第三句話後應該會有反應。果然,他正了正身子,
“待在若水不好嗎?”
想起來了,我曾經就用這句話懟過母親,一個字兒都不錯。這更讓我堅定,我就是昌意的兒子,和北鬥星沒有關系。
我正暗暗得意,他的下一句話卻讓我吃驚不小。
“可你要走出若水。”
“為什麽?”
“因為你很重要。”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甚至都沒有在看我,連同面前的水面一樣,波瀾不驚。
我很後悔,以往,釣魚就是釣魚,打獵就是打獵,簡簡單單,縱情山水。今天嘴欠,非要刨根問底,結果把自己刨了出去。
“共工正在趕往有熊的路上,你要阻止他。”
我欲言又止,張口結舌。
“用我教你的騎射。”
他頭也不回,又甩出一句,然後再無下文。
(三)
我快馬加鞭的趕往有熊。同樣快馬加鞭的還有我的大腦——它翻來覆去只在閃現一個人的名字,共工。
我只知道他是炎帝的後裔,祝融的兒子,來自南邊。當年爺爺和蚩尤的那場大戰讓南方人的彪悍廣為流傳。流傳的人都會加上自己的想象和理解,結果南方就成了凶神惡煞的集中營。於是,一個赤發,青面,獠牙的共工形象應運而生。他力大無窮,桀驁不馴,戰鬥力十足,破壞力爆棚。
父親讓我去攔截這樣一個人,他是真的看得起我啊。母親一改往日的焦躁,興高采烈的為我送行。她輕描淡寫的渲染著共工的恐怖,
“我也只是聽說,他與熊搏鬥打死了熊,把他背了回來,僅此而已。”連旁邊仆人的臉色也開始變得暗淡,繼而報以我同情的目光。
“據說他身上的虎皮也是殺死老虎後親手縫製的。”
說這話的時候,母親親手為我盛了一碗湯,笑盈盈地把她送到我面前。
這碗湯喝得我五味雜陳。
母親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見到他不要心慈手軟。”
我剛想開口,母親接下來的一句徹底終結了談話。
“記住,你是顓頊,是黃帝的孫子,是未來的天下共主。”
我知道,這篤定的眼神是催著我趕緊上路。
我騎馬來到若水邊,卻不見父親的蹤跡。我遙望北方,一片昏暗,仰望星際,北鬥潛伏。
無所謂,愛怎怎地。於是,策馬揚鞭,縱身跳入茫茫的黑夜,向著北方,絕塵而去。
(四)
樹叢裡有人探頭縮腦。
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於是我張弓搭箭。
“出來,我已看見你了,何必再躲躲閃閃!”
對方似乎並無橫空出世的意思,試將探頭縮腦進行到底。
我頓時火冒三丈,催馬搭箭,奮勇向前。結果沒跑幾步,馬下一軟,天旋地轉,掉進陷坑。這一下摔得實實在在,效果顯著,昏迷不醒。
當我再次睜開眼,正午陽光犀利,刺眼奪目,頭疼欲裂。再次閉上,緩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犀利陽光不再,取而代之是一張胖臉,正笑眯眯色眯眯的端詳著我。看得我焦躁不安,霍然坐起。才發現,我頭枕著的地方,正是他肥碩的大腿。
一看就是南方人的打扮,身上有紋身,臉上有彩繪。但仔細端詳,胖臉並不可怕,也不討厭,肥嘟嘟中透著憨態,色迷迷裡藏著親熱。
“你是誰啊?”
“我叫共工。”
這4個字一字一板,語調低迷的從聲帶裡擠出,似乎這樣講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讓我聽得真切。說完,他還不好意思的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這就是共工?真的假的。
我本能的向後退了幾步,手不自覺的去摸箭袋。
“它們在這裡。”
低沉的聲音再次嗡嗡響起。同時,他把我的箭袋高高舉起,臉上寫滿了得意的笑。
“你想怎樣?我要不是掉進陷坑。。。”
“那是我挖的。”
我勒個去。
“來來,胖小子,我們倆真刀實槍比試比試,暗箭傷人算什麽本事。”
我結結實實的講,他軟軟綿綿的聽,並輔以東張西望。
我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你這家夥有沒有在好好聽我說話?坑了我不說,還視我為無物。
這還了得,我從箭袋裡抽出一支箭,就要彎弓直射,可總覺得哪不對。
對面的胖臉拍手大笑,手舞足蹈,
“弓在這裡。”
他像變戲法似的,將我的弓高高舉起,然後朝著我輕輕一拋。弓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越過頭頂,穿過樹叢,向著遙遠飛奔而去,瞬間消失於視野。
“不好意思,勁兒使大了。”臉上表情轉的真快,剛才還是興高采烈,現在立刻變做慚愧自責。
我目瞪口呆之余,隻得暗自歎息,面對這麽個玩意兒,突然間束手無策,看著他的尷尬窘迫,竟冒出一句,
“你給我撿回來。”
“好滴。”
他像收到指令似的重新歡欣鼓舞起來,一躍而起。我由平視切換到仰視,接著被山搖地動的奔跑聲震的左右搖擺。
“爸,媽,這就是你們要我挑戰的共工?”
我身不由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陽光明媚,萬物祥和。
(五)
許多年之後,我還會情不自禁的想起共工,想起他的憨態可掬,想起我與他分別時的雲淡風輕。
在通往有熊的路上,他竟成為了我的隨從和保鏢。中途三番五次衝出的劫殺,都是因為他才化險為夷。
他把劫匪高高舉起,然後在手中轉起了風輪,速度越來越快,已辨認不出哪裡是頭哪裡是腳,隨之輕輕向前一擲,輕輕的砸在面如土灰我的身旁。還有一次,他讓匪人背靠大樹坐下,雙手反綁於樹上,然後用柳條輕拂他的腳心。劫匪狂笑不止,他更興致盎然。
有次,他一不留神,屁股上中了一箭,這讓他大光起火,抓過對方扒掉褲子打起了屁股,邊打邊喃喃自語,“叫你不乖,叫你不乖”。
“趕路了,收工。”
眼看打起來沒完沒了,我的興致也日趨索然,就頻頻向他招手示意。共工隻好把屁股往旁邊一丟,還意猶未盡的回頭顧盼,直到見我策馬揚鞭而去,才屁顛兒屁顛兒的疾步跟上,重新活蹦亂跳起來。
“你既然是有意幫我,為何還要設陷阱?”
我以為能聽到什麽高深莫測的玄機或者出人意料的陰謀,結果他瞅著我嘿嘿一笑,就說了倆字兒。
“好玩兒。”
一路走,一路玩兒,有劫匪就玩劫匪,沒劫匪就相互調戲,他力大無窮,我輕巧靈活,他懟我一拳,我射他一箭, 活生生把我對他的劍拔弩張小心防備消解的支離破碎。眼瞅著緊張敵意碎了一地,再不重溫,就徹底隨風而逝了。
“都說你是來和我爭帝位的,怎麽橫看豎看都不像啊?”
“我爸也是這麽跟我說的。”說著他沉沉的往地上一坐,既而躺下,眼望天空漂浮不定的白雲。
“可我不喜歡他整天板著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前方不遠就是有熊了,你打算怎麽辦?”
“換個地方再玩兒唄。”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話,雲淡風輕的望著我,
“以後天下就是你的嘍。”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衝我擺擺手,朝著另一邊的道路走去。
我有點猝不及防——要是不問他那些話,我們那單純的快樂會不會得以延長呢?我多少有些暗自悔恨,卻又不知所措,直到他走出好遠,才迫不及待的大聲喊出,
“喂,你要去哪兒啊?”
“不周山。”
他嗡嗡的聲音在曠野中回響,繼而延綿不絕。
當我出現在有熊時,幾乎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尤其是伯伯青陽。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爺爺的遺命——如果我不出現,青陽將自動接替帝位,而這竟然也是父親與爺爺的一場交易。我不想再知道更多的細節。
他們問我有沒有遇見共工,我點了點頭,似乎完好無損的我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的命運好像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一系列高大上的操作,終於將我推上了聖王的頂峰。但我還是會不經意間想起共工,想著他要去的不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