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先開口道:“陳總督真是高量雅致,是準備用佛法度韃靼,勸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陳文瑜羞慚低頭,連稱不敢。
陸炳又道:“聽聞陳總督上任年余,兩鎮軍營一次也沒有去過。將官隻知總兵,不知總督。不知是真是假?”
陳文瑜低聲道:“確有此事。”
陸炳心中略有鄙夷,又道:“陳大人是準備祈願降福,保邊疆平安嗎?”
陳文瑜心理防線被踩到底了,也是不堪忍受,回道:“公子何人,何故揶揄本官?”
陸炳掏出密信,往陳總督面前一拍,喝道:“陳大人再不乾點正事,大明都要變天了!”
陳文瑜低頭一看封泥,知道是司禮監谷公公的來信,自然著急拆開,一時間,皇上駕崩、新皇遇刺、代王作亂、宣大從逆等等大事一湧而出,如鐵錘砸胸口,把陳大人打的暈頭轉向。陳文瑜向著東方淚流呼號,以頭搶地,真是十足的忠臣模樣。
“陳大人,現在不是表忠心的時候吧?”陸炳的厭惡之情更甚,正是你們這般無才無德、隻知弄情的佞臣,才把大明治成如此模樣。
陳文瑜收淚坐好,卻還是情緒激蕩,稍微調整了一會。他說道:“上差怎麽稱呼?”
“陸炳。”
“陸大人實有不知,下官這個宣大總督,當真是無可奈何啊。”陳大人一臉苦相,好似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陸炳既瞧不起他,又盼他能挽天傾,真是五味雜陳,問他作何解釋。
陳總督回答道:“下官是弘治三年二甲進士出身……”
“說重點!”
陳文瑜嚇了一跳,又道:“下官是去年初調任的宣大總督,到任後,龍、羅兩位總兵親來朔州,除了送禮,就關照我兩件事——其一,不要去宣府和大同;其二,按軍籍撥軍餉。”
“甚?下屬關照上官?”陸炳有些難以置信。
陳文瑜點點頭,道:“他們承諾會守關衛疆,抵禦韃靼。所有戰功,與下官共享。”
“就這?就這還用得上鴻漸樓?”陸炳不得不提醒他一下。
陳文瑜一聽,這怕是蒙混不過去,又坦白道:“每季,他們都會送些金銀過來,三節兩壽,尚有額外的禮品。”
陸炳聽了,更是厭憎,還是個貪官,道:“所以你就放任他們自行其事?姑息養奸,最後造反?”
陳文瑜道:“下官不敢。這一年來,下官多方查證,方知宣、大已經完全無法掌控。”
“細細說來。”
“宣、大在冊軍士十七衛、十二戶,合計兵士十萬三千余人。目前實際尚在的,十不存一。”陳文瑜滿臉痛心疾首,說出實情,讓陸炳也是驚了個呆。
陸炳問道:“現在還不到一萬人?”他真是悲喜交加,不由心想,不到一萬人好像也不算難對付。
陳文瑜答:“去年寧逆叛亂之後,皇上調了宣、大各兩千人馬進京。因此,現在尚存軍員不到六千。”
陸炳一想,這不可能啊,問道:“幾百裡邊疆防線,跑馬都要跑一天,幾千人如何防守?”
“私兵。”陳文瑜咬著牙往下說,“羅、龍二總兵妄吃空餉,貪佔軍田,用這些錢征募私兵各萬余人。他們手下的遊擊、遊擊、千戶也都有幾百幾千私兵。糧草、馬匹、兵刃、精甲,無不豐足。”
陸炳這才回過味來,那你陳大人確實也管不了他們倆了。這支三萬余人的部隊,已經是大明現存最強的武裝力量了,並且他們不聽王命,只聽羅、龍二人。沒人去惹他們,他們早晚也得造反,何況現在江彬傻乎乎地引狼入室?陸炳沉吟道:“這怕不是朝夕之間就能形成的,這麽多任總督總兵,就沒有發現麽?”
“上官可知,大明邊軍的將官,都是世襲罔替的?”
陸炳也有些心灰意冷。陳文瑜什麽也乾不了,還能指望誰?他有問沒問道:“陳大人有何對策?”
“下官曾想把他們家人遷去京城,名為供養,實為人質。”陳文瑜答得戰戰兢兢,哆哆嗦嗦。
“辦了嗎?”陸炳看他那神色,估計也沒那個膽子。
“沒來得及。而且我聽說,龍本懷一生未娶,羅叔雄倒是有個老妻,但他的獨子前幾年死在戰場上了。”
陸炳一琢磨,這兩位老將,還真是沒有軟肋的代表。他口中喃喃道:“若是心無雜念,只求外抗韃靼,倒是大明之福。”
陳文瑜好歹兩榜進士,官場混跡三十年,揣摩上意已經成為習慣,道:“上官的意思是,勾連韃靼進犯,讓他們無心造反?”
陸炳被他氣笑了,道:“陳大人不愧是三邊總督兵部侍郎,這招‘驅虎吞狼’真是妙啊。”
陳文瑜自然聽得懂好賴話,低著頭再不敢作聲。
陸炳把陳總督一個人晾在靜室,獨自一人出到殿外,也不知是有心無意,四處張望尋找雲漾。忽聞頭頂屋簷上嬌聲傳來,“找我?”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她。
陸炳望著她問道:“你在上面作甚?”
“我在體會雲逸真人的‘山高月更闊’是怎麽個闊法。”
陸炳知她嘲弄,再問:“悟了沒?”
“隻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而已。”
其實陸炳心中對雲漾有些亦敬亦怕的感覺,話沒有一句好好說,總覺別有深意,又覺單純嘲諷。他隻好開門見山:“我們的對話你都聽到了?”
雲漾自始至終就這麽坐在屋脊上望著月亮,也不瞧陸炳,回道:“吱吱呀呀聒聒噪噪,不願聽也不可得。”
“你怎麽想?”
“我想如果是我,我會不會反?”
陸炳心想,這不多余問,道:“是你你自然不反。”
雲漾又問:“那雲逸真人若有三萬鐵騎,忠心不二,兵甲精、糧草豐、士氣足,你反不反?”
陸炳一聽,瞬時領會。自己當然不反,這一世初心,為了輔佐興王、匡扶大明,哪有自己反自己的道理?可世人有無限心,各種**交雜,卻常常忘卻了本心。多少人考功名出仕,原本想有一番作為,造福天下。待一入官場,身不由己,為攀高位,無所不為。這種誤把手段當目的,就如同眼前一座山,遮蔽天上月,月不是不存在,只是這會瞧不見罷了。
念及於此,陸炳又回到靜室,對陳總督說道:“陳大人為何做學求官?”
陳文瑜一愣,怎麽突然說起這個,回道:“自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亦複有他。”
陸炳又道:“為此大願,舍生忘死可矣?”
陳總督被這麽一問,過往點點滴滴又浮現心頭。自己一生激揚得意、官運亨通、萬人敬仰,蒙蔽在這錦繡燦爛裡,早已忘卻了自己的志向是“為國為民”四個字。偶爾回首念及,總用“時候未到”、“攀高位以利蒼生”來安慰自己。他不禁問自己,真的能為天下而舍己嗎?思忖良久,他說道:“可矣。”
陸炳見他天人交戰,最後下定決心,也是意下暗讚此人風骨,便道:“若此刻破解危局需要陳大人拋家舍業,你可甘心情願?”
陳文瑜目光逐漸堅定起來,一股浩然正氣從他身上昂揚而出,與先前判若兩人。他回道:“為國為民為天下,有何不可?”
陸炳見狀,不由尊重之心泛起,道:“好,兵行險著,向陳大人借一物。”
“但說無妨!”
“借陳大人一死。”
陳文瑜毫不猶豫,道:“陳某何敢惜身?但憑公子籌劃。”
陸炳感佩無已,此刻也不再多言,請來方丈說明情況。
當晚,兩名信使連夜出發,趕往宣、大重鎮。
正德十六年四月十四,大同鎮台衙門。
總兵羅叔雄與一位錦衣衛鎮撫使上座議事,說話間,千戶來報,宣府總兵龍本懷到訪。羅大人轉憂為喜,忙出來迎接。
“老兄弟,別來無恙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龍將軍老當益壯,氣若洪鍾。
“老哥哥風采依舊,不減當年啊。”羅叔雄由衷喜悅,他除了老妻和身邊一班下屬,關系最近的莫過於龍將軍了。兩人許久未見,分外親熱。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錦衣衛指揮僉事張忠維。
賓主落座,互相恭維寒暄了一番,便開始說起正事。
龍本懷道:“不瞞列位,宣府兵馬調動基本已經完成,原本這三五日便可啟程。就在這檔口,老夫收到總督府的召諭。想必羅將軍也收到了罷。”
羅叔雄收到的信就在手邊的錦盒裡,他也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表示一樣。
龍本懷接著說道:“年余來,陳總督不為掣肘,讓我們結結實實幹了韃靼狗子一仗,確實暢快,我本想好好感謝他一番。只是不知這個檔口,他召我們前去,是何用意?”
羅叔雄道:“不瞞大哥,我也這般想。陳大人不好美色、不勒錢財、不貪軍功,實在是難得的好總督。可現如今發兵在即,莫非他收到什麽風聲,要從中阻撓?”
龍將軍點點頭,道:“可話說回來,我們是清君側,又不是謀反,沒必要自找一個‘忤逆上命’的罪名。況且,他是個文官,又選在佛門之地,我們帶些親隨,又有鎮撫司兩位大人相助,也不致會有什麽危險。”
羅叔雄也表示讚同。
龍本懷對兩位錦衣衛說道:“既然如此,發兵耽誤幾日,不知兩位上差允準否?”龍將軍說得客氣,實際上等於通知他倆一聲。
張忠維官大半級,又是四哥,當然應該他來拿主意。他看了容讚一眼,應聲道:“該當如此。”畢竟他的事已經辦妥,早一日晚一日,對他而言,倒也沒多大關系。
龍本懷很滿意這結果,捋捋長須,道:“依老兄弟你看,何時出發?”
羅將軍露出些許笑容道:“明天一早出發,借著這機會,今晚定要與老哥哥,喝個痛快。”說著拉著龍將軍進了內堂。
羅叔雄收斂起笑容低聲說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盼哥哥莫要見怪。”
龍本懷也一臉嚴肅:“你要說江彬那佞臣……”
兩人互相遞個眼色,心意靈犀相通,豁然明了。兩人轉個身,躲進一個暗室。
羅叔雄道:“那時皇上易名入營時,就是江彬護衛在側,我當時瞧他阿諛逢迎,必是佞臣。如今他信中以私兵內情要挾,要我們借著清君側的名義發兵擁代。哥哥,這可是謀反啊!”
龍本懷一臉無可奈何:“我又何嘗不知?可不論哪個藩王爺繼承大統,焉能信我們招募私兵全是為大明守國門?撤職抄家事小,韃靼馬踏邊關、軍摧長城可就萬劫不複了啊。”
羅叔雄道:“其實代王是太祖嫡傳,也未見得比其他藩王差。”
龍本懷歎了口氣:“但願如此。馬入夾道、箭已離弦,哪有什麽回頭路可走。去靈境寺,拖一天是一天吧。”
大同到靈境寺,比朔州過去還近些。龍、羅二人帶著親信和錦衣衛約五十騎,風卷殘雲,縱情馳騁。不過兩個時辰,便到了山下。此時,山下駐扎的邊軍已經奉陳總督手諭,遠遠撤了開去,山上便只剩一些僧俗人等。
幾位將官上了山,卸了兵刃便進了寺,眾人都感驚詫。
原本的金身羅漢堂,此刻已經改為陳文瑜的靈堂。
這確實讓人始料未及。龍、羅二人想到過千百種可能,準備了貼身利刃護體軟甲,準備了金銀細軟各色禮物,甚至還準備了一些酒菜以備山高廟遠水食匱乏。可他們確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還要帶縞素紙錢。雖說他們與陳總督也只有一面之緣,但此刻見他遺體停棺,屍身遮掩在山花蔥葉裡,只露出個頭來,心中也不免感到歎惋可惜。
一行人瞻仰完遺體,也不便即刻離去,何況龍、羅二人本就有心耽誤時日,便在後山禪房內先住下。晚湯後,方丈招呼眾人,在後殿清談。龍、羅本不信佛,自然也不會去研究什麽佛法禪理,可山上左右無事,便也找個蒲團,盤坐著一起喝茶。張、容兩位鎮撫司大員,總覺事有蹊蹺,卻又說不上來,隻好時時跟著。
山上沒有陳總督的家屬,自然要琢語禪師這位東道主答謝觀禮客,他說了一番感謝的言語,話鋒一轉,便又聊起人的生死苦海,什麽“來自虛無、歸於虛無”,什麽“苦苦追求數十載,轉因緣盡一場空”,一番哲思說的合情入理,又加上逝者在堂,兩位錦衣衛倒也罷了,龍、羅兩位總兵已經年歲漸老,難免共情入心,滿臉蕭瑟。
琢語接著道:“陳施主臨終前,也是幡然醒悟。他自幼從文,苦讀詩書,立志考取功名,造福一方。豈知道,自己雖年少有為,兩榜有名,卻在官場攀高奉貴,隻為晉升;不擇手段,但求拔擢。臨頭來匆匆一生,碌碌一世,初心如月,輕雲蔽之。當真可憐、可惜、可悲、可歎!”
容讚心思機敏,他瞧著兩位總兵的臉色越發凝重,心裡暗道不好,賊禿在這蠱惑人心使壞呢!不由接過話頭:“方才大師說‘自虛無來、歸虛無去’,既然佛說人生本是虛無,豈不是教人自殺的法門?”這幫錦衣衛, 曲解他人的意思再加以詭辯是家常便飯,此刻便給他來個斷章取義,混淆視聽。
琢語道:“施主可有大願?”
容讚對兩位總兵吃空餉募私兵的情形早有耳聞,自然認定他們也是貪財圖位之人,便刻意往這層拉攏,道:“我是凡夫俗子,哪有什麽大願,只求高官厚祿,金銀富貴便了。”
陸炳此刻混跡在人群裡,容大人這麽橫插一杠打亂了他和方丈的部署,他張口欲言,又恐自己人少言輕,只能強忍著話頭,讓琢語禪師應付。
琢語依舊從容緩言,不見喜憂,道:“施主住相已深,是否常感心中不安,身居煩惱,困於利害得失、拔擢貶損?”
容讚身居官場,自然不免此情,眼下卻兀自強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爽快得很,談何煩惱?”
易嗔在旁聽了,深感不屑,輕蔑地哼了一聲。
容讚聞之,不免惱怒,大聲道:“小和尚,你什麽意思?”
文朗在側,搶在方丈前頭,道:“易嗔無禮。這位施主只求富貴,出於本心,也屬尋常。世上並非人人都要脫離生死之苦海,此節本無高下之分,何不能平等心對待?”
文朗自幼出家,有些天真率直,他誤以為對方言出本心,也是仗義執言。可容讚心裡有鬼,咬準他是陰陽怪氣,更是不忿,回道:“我便是明日就死,也毫無煩惱。生死看淡,我一生富貴尊榮,又有何憾?”
便在此時,一小和尚從前殿次哇亂喊著衝進後殿,大叫:“方丈快跑,走水了,後殿轉眼便是火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