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嗔本就性急氣燥,不僅寺內居首,便是香客中,也爭得第一。但見他如猛虎般騰躍而起,一個箭步就衝向右甬道,可外殿垂簾已經燒著,化身一道火牆,擋住去路。易嗔只是莽,可不是傻,自然不敢以身試法,隻得退了開去。
容讚本就有氣,一瞧此刻進退無門,心想定是方丈搗鬼,便向前一把抓住方丈衣領,把他揪了起來,怒喝:“賊禿,是不是你放的火。”
要怪也怪琢語禪師太過鎮定,雖然他回答道:“老衲也身處險境,施主何故見疑?”可容讚怎麽會信,認定他必有密道可以逃生,便一邊斥問他,一邊抓緊他以防對方開溜。文朗在旁,心中甚急。他一點不顧念自己的安危和外部的火勢,隻一心要跟容大人爭個道理,讓他放開方丈,實在純真可愛。
再說陸炳,他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心道糟糕,早知道有這一出,高低也得帶著雲漾,不然動起手來,這幾個大小和尚也要遭老罪了。他情緒尚算穩定,此刻也顧不得許多,與龍、羅、張三位大人觀察了甬道的火情,顯然,一身乾衣衝出去,就算饒得性命,也多少得剝一層皮。
可後殿裡能弄濕衣衫的,只剩下那些燈油了,為之奈何?
眾人猶豫爭執間,火勢又蔓延開來,順著甬道木梁,把內簾也燒著了,頓時火光烈烈,照的內堂佛影晃晃,人心惶惶。
一籌莫展之際,忽聞屋簷上重重的捶打聲,讓眾人喜出望外。雖說這屋頂離地一丈有余,若有繩索,倒也未必爬不上去。
十數聲過後,屋頂塌下一塊,眾人四散躲避,紛紛抬頭。那缺口甚小,周圍也未見其人,透過這天窗,只能看見月亮渺小,遠遠掛著。眾人不由得想,這麽小的口子,要鑽出去,可能不大行。
未幾時,一個腦袋彈出來,諸位僧俗不識得,陸炳卻早已猜到,正是雲漾。這也確實好猜,按她的習慣,這半宿應該都在屋頂上偷聽。雲漾身子瘦小,這個洞自然足夠,可她不知道擺來弄去在搗鼓什麽玩意兒,比比劃劃好一陣,引得大夥十分著急。易嗔腦袋倒也清醒,對著雲漾大喊:“女施主,找條繩子來!”
雲漾充耳不聞,又用一條木棍擴大了下洞口,一個轉身,跳了下來。
眾人大聲驚呼,心想這女娃腦袋不大好使,這麽高的距離,就算不跌死,受了傷也得燒死。
哪知雲漾旋轉著落在地上,姿勢優雅,毫發無傷。更有甚者,她肩挑扁擔的兩端,還有兩個大水桶,借著旋轉外甩之力,灑出的少,存留的多。當真邪了門,幾位總兵、錦衣衛自忖功夫了得,可這樣的巧勁,實在是匪夷所思。
“瞧甚?沾濕了衣服衝出去啊!”雲漾見眾人看呆,出言提醒。
易嗔見狀大喜,伸手便要去提桶,被雲漾一扁擔打在手上,她怒道:“把衣服脫了沾濕!”
眾人經她提醒,紛紛醒悟,開始脫衣。
陸炳一瞧,周遭全是男子,雲漾衣服卻是乾的。他想,這丫頭想來不好意思脫衣吧,於是把自己沾濕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可雲漾一閃身,躲了開去。陸炳問:“你這樣出去不得引火嗎?”
雲漾杏眼圓睜,道:“我又不闖火圈。”
“那你怎麽出去?”陸炳奇道。
雲漾指指那缺口,道:“我跳上去不就出去了嗎?”
在側的人有的脫衣沾水,未及留意,隻張忠維聽得仔細,直呼不可思議。
火情難測,事不宜遲,容讚動作最快,已經鑽進甬道準備闖出去。就在此時,一道烈火熊熊的木梁傾將下來,不偏不倚,把他砸在地下。這木梁粗壯異常,分量不輕,便是尋常時候被他來這麽一下,也得喝一壺,何況此時烈火熊熊?容大人立刻被壓的次哇亂叫。
易嗔排在第二,見狀止步不前。眾人有心相救,卻無可奈何。
張忠維見自家兄弟遭殃,自然心急如焚,見地上扁擔,隻想死馬當活馬醫。他扎個馬步,用膝蓋當支點,用扁擔去撬動那木梁。可扁擔挑兩桶水還湊合,上火堆裡挑木梁實在有些為難它了,張大人用盡全力,那巨木卻紋絲不動。龍、羅二總兵感同身受,一齊上前協助,可也未見其效。眾人見狀,無不心驚肉跳。
陸炳在旁,心想這事兒還得指望雲漾。雲仙羽本心亦同,見三人幾近放棄,她便走上前去,拿起扁擔。眾人見她雙手持握如同端的一把四尺長劍,也不知她要作甚。只見她舉“劍”劈砍下去,周遭大驚,這是準備當場超度容大人啊。
可雲漾何等人,凡人豈能猜到,“劍鋒”所到之處,大梁從中截斷,如此怪力亂神估計只能去山海經裡找找。雲漾又是兩下劈砍,把大梁削成柴片,眾人伺機一擁而上,幫半死不活的容大人脫出火海。只可惜這麽一來,扁擔燃起,水桶已乾,隻得丟在火坑裡燒成了灰。
這麽一耽誤,兩邊的甬道崩塌坍碎,已經無路可走。眾人退回殿內,無計可施,抬頭看著洞口,渴望逃出生天。
易嗔心裡惱怒,忘卻了雲漾屢次救人,他責怪道:“小姑娘,早就讓你找根繩子來,我們一起爬出去多好,現在只有死路一條了。我們這裡二十多條人命,全是你的罪責!”
龍本懷在旁看不過眼,道:“小和尚,你能爬出去,老夫能嗎?老夫縱然能,方丈能嗎?”
易嗔一聽,頓感羞慚,不敢再說。
龍總兵轉身對方丈道:“大師,事從權宜,你看能不能借用一下佛像,讓我們攀爬上去?”
方丈雖然一直置身事外,不懼生死,但是佛像莊嚴,他還是十分猶豫。
陸炳見狀,道:“法相金身,草木磚瓦,本是一源,有何不可?菩薩若在,法身尚且不惜,何況泥塑?禪師還是著相了。”
方丈一聽,十分合理,點頭允準。
眾俗聽聞,覺得自己又行了,紛紛來推文殊法相。眾僧見狀,稱佛誦經,祈求菩薩原宥。唯獨易嗔在那嘀咕抱怨,若雲漾把洞開在法相頭上,豈不美哉?
要說那佛像,年紀比龍本懷還大,自百余年前建寺以來,從來未有挪過窩。初時眾人推不動,陸炳便領著號子一齊使勁兒,哪知一下用力過猛,丈許高的佛像直接倒將下來,砸在地上,摔的粉碎。所幸眾人跑的快,不然當場遭天譴,也是難尋的案例。眾僧見了,眉頭緊鎖,加緊念經,生怕來不及。
陸炳一瞧,佛像背後的牆,心念一動,去邊上降龍羅漢身後的牆敲了敲,聽聲感覺也不多厚,他招呼眾人,去推那羅漢像。眾人一瞧,都不願去,離天窗較遠且不說,畢竟已經砸了一個佛像了,總覺心中過意不去。
陸炳隻好自己借著金身與牆之間的縫隙,爬上去半丈有余,夠著降龍羅漢的腦袋一推,腳蹬牆上順勢發力,把羅漢推倒在地,又是摔得粉碎。眾僧專心念經贖孽,回頭一看,差點暈倒,功德清零,可能還得倒找。
陸炳招呼雲漾,道:“這牆不厚,能不能挖個洞或者推倒。”
雲漾道:“推不可能,得找個趁手的家夥事才好。”
因為“爬佛像”的計劃是龍將軍提出的,所以也就他還把陸炳當回事,龍大人在一旁聽了,當下解下束腰,從背後摸出一把珠光寶氣的匕首,道:“這把龍鱗十字刃,跟著我出生入死大半輩子了,該當利刃出鞘的時候了。姑娘你瞧瞧是否合用?”龍本懷不知道雲漾找支柳條就行,為了救人,什麽寶貝都摸出來了。
盛情難卻,雲漾抽出匕首,那短刃實在漂亮,表面光滑鋒銳,卻從劍身上透出龍鱗光澤,實在是巧奪天工。對她而言,美醜好壞貴賤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隨手揮舞了一下,深感滿意。她個子矮小,隻得踮腳舉手往牆上扎進去,直沒劍身。
陸炳在旁什麽也乾不了,只能陪著龍將軍看熱鬧,兩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劍柄上,他點評道:“龍總兵,你這兵刃價值不菲,折了損了你不心疼麽?”
龍大人也不回頭,道:“公子說了,寶劍鏽鐵,本是一源,此刻在老夫心中,並無區別。”陸炳瞧了老頭一眼,見他面色誠懇虔敬,心中暗讚他根器大利。
說話間,雲漾劃了兩道,鏤出個大洞來,眾人不由歡呼雀躍。她用衣服把利刃抹了抹,並無一點劃痕傷損,便還劍入鞘,交給龍總兵。
一行人魚貫出殿,羅叔雄幫著張忠維,把奄奄一息的容讚抬了出來。見滿寺和尚因救火搗鼓得困頓不堪,火勢燎燎,並不見消,想到自己剛才的生死劫難,不由感念萬千。
方丈走過來,站在陸炳身邊,小聲道:“這火是施主你放的吧?”
陸炳大驚,轉頭說道:“原來這火不是方丈你安排的嗎?”
兩人相視良久,陸炳有些傷感,道:“百年古刹,毀於一旦,確實可惜。”
方丈卻說:“廟宇瓦石,本是一源。緣聚則生,緣盡則滅。唯此而已,何惜之有?”兩人陷於沉默,不再說話。
又多時,龍、羅二人也聚攏過來。龍本懷道:“禪師,凡夫有一事,困於其中,不能自救,請大師教我。”
方丈問他何事,他說道:“我年少襲職,一路升遷至宣府總兵也有三十年光景,為大明鎮守國門。可這三十年來,我做了一件錯事,錯了整整三十年,如今想來,實在汗顏。眼下,我不得不為此做一件錯上加錯的事,若做,可保富貴,亦可守邊疆;若不做,人頭落地事小,國門戰事,怕是要耽誤。這事,我該不該做。”羅叔雄在側認真聽著,自然,這事也有他一份。
琢語禪師聽了,心想這事他不明說,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若說佛法,他領悟錯愕,反倒是傷天害理了。他微微一笑,道:“這事容易,小施主,你告訴龍大人。”
陸炳在旁,本想插嘴,聽方丈這麽說,頗有靈犀相通之感,道:“龍大人,你為何當官?”
龍總兵道:“為大明守國門而已。”
陸炳道:“為大明,誰是大明?是天子?是百姓?還是這片土地?”
龍總兵微一思忖,道:“既為天子,也為百姓。”
陸炳道:“那龍大人說的這件難事,是否傷害天子,是否傷害百姓?”
龍總兵細想,如果出兵擁代,那代王江彬,互為蛇鼠,天下百姓和大明國祚,豈能有好?既然如此,答案呼之欲出,自也不必說了。他又說道:“老夫六十有余,也沒幾年好活了,便是明日受誅,也是咎由自取。可邊軍兵製,實在養不活將士。若清算株連,宣府大同的將官無一能免。最後韃靼揮兵南下,大明危矣。”
陸炳道:“老將軍既然一心為公,百姓自有公道,天心自如明鏡。”
龍、羅二人互相對視良久, 不由老淚縱橫,對琢語和陸炳深躬見禮道:“感謝禪師與公子點撥,我二人也得告辭回營了。”
看著兩人的背影,方丈道:“龍施主有大智慧啊。”
陸炳道:“是啊,他有大慈悲,甘願以身殉道。”
方丈又道:“世人可憐,匆匆路過幾十年。”
陸炳也道:“世人可悲,反認他鄉是故鄉。”言罷,兩人沉默不再說話。
一夜無話。
次日,陸炳招呼雲漾,準備上路去京城外與迎候世子。他忽想起一事,問道:“陳文瑜怎麽樣了?”
雲漾道:“那幾位官老爺給他磕完頭,他就起來趕路了。約莫今天總得到了吧。”
陸炳心想,有他的宣大總督身份,外四營中宣、大兩營應該可以收服,畢竟這兩營五千來人,是正經的軍籍官兵。這些人歸了正途,另外兩營只要中立觀望兩不相幫,便也沒多大禍事了。
兩人本也沒多少行囊,收拾一番,辭別了方丈等僧人,即便下山。
出了寺門,陸炳偷偷問道:“這火是你放的吧?”
雲漾也不瞧他,回道:“滿地蠟燭紙錢,滿桌滿屋的素紗幔帳,都是引火易燃之物,走個水,有甚奇怪了?”
陸炳心下更是認定,說到:“靈境寺百年古刹,雲漾仙羽一來就夷為平地了,可惜可惜。”
雲漾道:“那不是這百年裡雲逸真人沒有來麽,早來辦法事做道場,那早就燒沒了。”
兩人你來我往鬥著嘴下山,策馬疾行。八百裡,世子,我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