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照的遠祖藤原義,出身於炙手可熱的藤原氏。
藤原氏,簡稱藤氏,日本古代勢族大姓。公元7世紀,藤原氏的一名女子被立為皇后。從此,藤原家族勢傾朝野,於9世紀進入“二後並立,四女三妃”的全盛期。
成年後的藤原義,扮演著雙面角色:白天,出入社交場合,溫文爾雅,是公認的謙謙君子;夜晚,搖身一變,成為殺人越貨的強盜。989年的一天,藤原義出城作案,被官兵追捕,最終被堵在一個山洞。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可並不肯俯首就擒。但見他,坐在洞口,用短刀將腹部一字劃開,挑出肝髒,含笑扔向官兵。
這,便是日本武士剖腹的起始。
藤原義面對死亡,如此地從容淡定,令朝野稱歎。天皇破例為他舉行國葬,又任命他的兒子為禦前侍衛,並準許這一職位世代相襲。
藤原義的後人自稱藤原家,與藤原氏劃清界線,以示絕對忠誠於皇家。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藤原家為保衛皇家,立下了無數奇勳,也獻出了無數生命。17世紀初,一位名叫虎徹的刀匠,出於對藤原家的崇敬,獻上一把窮畢生之力打造的短刀。這把短刀,也叫虎徹,刃長兩拃,上面鏨有“長曽禰虎徹入道興裡”字樣。據傳,虎徹殺人時,刀刃好像被肉體吸入。此時,日本已進入江戶時代,幕府勢力強大,朝廷無力抗衡,天皇的性命寄托在幕府大將軍的舌尖上。世人評說,唯一讓幕府大將軍忌憚的,是天皇身邊有藤原家的主人,藤原家的主人腰間有虎徹。藤原家歷代單傳,而不絕如縷,因為上天憐其一門英烈。
講說藤原家史,繞不過一個人,此人便是藤原獨步。
18世紀中葉,桃園天皇在位,本州西南部的兩個藩國——長門國與周防國互相攻伐。周防大名見敗象已現,請朝廷垂救,聲言:‘不去眉睫之禍,必為松柏之客。’對此,清涼殿裡,天皇面前,兩位樞臣——關白道香和左大臣內前各執一詞。道香說:“藩國有難,請朝廷垂救,而向幕府垂救,可見天皇在諸侯心目中是賢德之君,是雄望之主。所以,單為維護天皇形象,朝廷也不可坐視不救!”內前說:“自先皇以來,幕府與朝廷修睦,不可因外藩之爭而生嫌隙。”天皇歎道:“朕繼位之後,始終受幕府壓製,未得一伸其志。”道香叫道:“千載一時,即刻派兵!”內前說:“當今之下,無兵可派。”這時,禦前侍衛藤原獨步說:“可派單車之使,前去調解,不可作壁上觀,任其死敗。”道香見天皇頷首,忙問獨步:“你看派誰出使?”獨步挺身道:“末將願往!”內前問:“你自稱末將,身居何職?官居幾品?”“主憂臣死,有死無二,不知其他!”獨步捧起虎徹,撐眉努目,“末將憑此寶刀,可解蠻觸之爭,可解疇谘之憂!”天皇大悅:“藤原家一門忠烈,代出英傑,挺挺大節,昭然史冊,目下又添一頁!”
半月後,一封謝表從西南飛來:長門、周防兩國大名聯銜致謝朝廷,中止了這場戰爭。如今,雙方約為兄弟之國,向天皇輸忠效信。附於謝表的,是一張一萬兩的銀票。隨後,藤原獨步歸來,帶回一千余名部屬。
當下,天皇垂問獨步:“愛卿此行,采取了哪些行動?”獨步回答:“當日微臣出宮,急奔神戶灣,沿途傳呼:‘奉今上天皇口諭:禦前侍衛藤原獨步大會英豪於神戶灣,擇日出征朝鮮!’一路之上,浪士隨逐徒行,集結於神戶灣。微臣隨即征用船舶,祭海啟航,向西南進發。天假其便,順風滿帆,兩日後穿過瀨戶內海,直抵長門海岸。天黑風高,卷甲銜枚,懸軍深入,一舉攻破城門,拿下該國大名,迫使其發布停戰聲明。”天皇聽了,支頤展顏,繼而垂問:“何以酬此大功?”獨步回答:“陛下心懷怡悅,勝過任何獎擢。微臣潛師襲遠,涉艱履危,沒望生還。今日全身歸來,已屬萬幸,更無他求。”天皇問道香和內前:“加官三級,以勵多士,可乎?”獨步搶先道:“此事日後容議,此時要的是安置這批提頭血戰者!”
獨步退出後,內前說:“浪士難以禁管,散資遣散為宜。”道香說:“此乃糾合各地之精銳,當聚不當散。將來,朝廷有事於兵戎,可以隨時調用。”內前問:‘讓誰統轄呢?’道香說:‘當然是藤原獨步!’內前歎道:“尾大不掉,職為亂階,是可憂也!”天皇以刀截般的口氣說:“藤原義的子孫,從未有強禦之人,為列代天皇重信!”
天皇下旨,在皇宮西南的校場上,建造一所軍營,並賜名龍虎營。藤原獨步主持工程,資金出自那張銀票。然而,工程進行到一半,資金已經告罄,因為軍營按一士一院的規格建造,營中又建了一所大神社。藤原氏聞聽此事,獻出兩萬兩白銀,只求在神社前建一座春日大明神的鳥居。藤原獨步順水推舟,與藤原氏再敘親族。藤原獨步利用余款,為自己建造了一所豪宅——雕修繕飾,窮極巧技,命名為同道堂,取“志同道合”之意。有人引用古語,加以評論:“棟宇堅壯,莫不精嚴,雖數百年,未必損動。”軍營建成後,藤原獨步出任營長。此後,京畿盜匪群發,龍虎營頻頻出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藤原獨步離世後,朝廷任命其子藤原八十繼任營長。此前,藤原八十沒帶過兵,也沒上過陣,隻跟天皇當過幾年侍童。對此項任命,幕府極力反對,聲言將以武力干涉。面對重壓,朝廷決定收回成命,請幕府下派營長。龍虎營武士群情激奮,一同到皇宮前請願。朝廷聞報,派兵部卿前去安撫。一名姓蘆川的老武士,本是藤原獨步的左侍從,此時問:“幕府為何反對藤原八十繼任營長?”兵部卿回答:“幕府以為,營長是軍事首腦,而軍事首腦不可世襲。”一名姓川島的老武士,本是藤原獨步的右侍從,此時問:“幕府大將軍是不是軍事首腦?幕府大將軍可不可世襲?”兵部卿無話答對,又有兩名老武士上前說話。這兩名老武士,一名姓三木,一名姓土井,本是藤原獨步的左、右馬頭。當下,三木說:“既然朝命難違,大人請幕府盡快下派營長。”土井說:“那人如果不死在上任的路上,我們自願為他牽馬墜蹬!”
藤原八十擔任營長十五年,又兼任兵部省少輔。不久,他到兵部省坐班,委托一名部屬代管營務。此人姓八杉,本是藤原八十收服的匪首。當年,八杉糾集部曲,在京都西北山區為匪,幕府多次派兵征剿,無不遭受伏擊。怪的是,龍虎營出兵征剿,八杉避而不戰,而此時龍虎營已經沒有精兵強將了。更怪的是:京都所司代和兵部卿聯名給八杉去了一封勸降書,恩威並施:“若歸順朝廷,我等保你官運亨通,榮名加身。抗命不遵,徒延漏刃之生,佇作飲頭之器!”八杉看過勸降書,退還信使,說:“這兩位大人,官高爵顯,可我信不過,我隻信藤原八十!”信使回到京都,請藤原八十押尾署名,再度送交八杉。當天,八杉解散部曲,輕弓短箭來見藤原八十。此事轟傳一時,驚動朝野。龍虎營有一位號稱猿夜叉的琴師,據此編出一曲長歌,中有一句:“藤原八十一諾,勝過雄兵八十萬!”
八杉歸降藤原八十,官銜、官位一樣未得,可他沒出半句怨言。藤原八十心懷歉意,所以主動到兵部省坐班,讓八杉代管營務。此後,藤原八十做了專職少輔,營長一職由八杉接任。原來,八杉代管營務後,砥兵勵伍,布列圓陣、方陣、錐形陣、雁行陣、鶴翼陣、魚鱗陣等戰陣,剿滅了幾股頑匪,打出了真正的軍威。相比之下,藤原八十成了無能之輩,人們形容他:雞大飛不過牆,灶灰築不成牆。蘆川等人也說:“八十大人公私不分,賞罰不明,唯夫人之命是從,唯家臣之言是聽,失去軍心,失去人望。誠如古人所言:‘竊名忝職,身為違傲,矜勢高亢,公行僭逸。’”兵部卿懷疑藤原八十此前養寇藩身,類似於當年的藤原獨步,又責他措置乖方,輕重失宜,剖腹藏珠。
這一天,藤原八十由關白大人導引,面見天皇。天皇一見,笑問:“何肥也?”關白大人代答:“藤原八十現在兵部任職,戰勝故肥也。”藤原八十說:“微臣此來,但求陛下階前盈尺之地,以踵先人之遺跡,為禦前之侍衛。”天皇笑道:“愛卿當侍童時,即魁肥胖大,現又成了肥仙,朕階前容不下你這號的微臣了。”藤原八十說:“那麽,微臣回家,自覺減肥,不再肥肉大酒的了。”“減肥實難,增智更難。”關白大人冷笑道,“智無四兩,肉重千斤,實乃癡肥,其何能為?”
時任少納言,名叫藤原良教,與藤原八十既是本家又是好友。一天深夜,藤原八十心情鬱悶,無處排解,突然想到他,即刻命駕到訪。當下,藤原良教問:“老兄深夜下臨,有何要事?”藤原八十說:“請你幫個小忙,讓我重回龍虎營,重新當營長。”“這也叫小忙?”“你不是掌印官嗎?”“我掌皇家禦印,也掌太政官官印,但蓋印要經上層審批。”“這麽說,你只是印章保管員?”藤原良教見他既沒帶禮物來,也沒帶禮貌來,便有心捉弄他,於是又說:“你為官至今,沒受貶削,我不能說你言詞不節,舉動違常。我能蓋印,但不能給你蓋印,原因有兩點:其一,你我連根共樹,我要避挾朋樹黨之嫌;其二,你深夜下臨,我要避私相授受之嫌。我能給你蓋印,只要你做到以下兩點:其一,馬上改姓,即時斂跡;其二,明天到太政官署,找我另議,只要我讓你進門。”
以上兩件事,傳布開來,成為笑談。一天,兵部卿對藤原八十說:“兵部廟小,容不下閣下這尊大神,請另謀高就。”藤原八十廢職居家,含恨辭世。
藤原八十過世後,八杉不練兵了,也不征戰了,因為京都周邊沒有匪患了。
從此,藤原家走下坡路。藤原八十的兒子藤原吉信在宮中擔任少典鑰一職,從八位上,看守那個本來鎖死的小西門。冬天凍死,夏天熱死,五個寒暑喪了性命。藤原吉信的兒子藤原落照,進入左近衛,擔任侍衛官,從八位下,左兵衛少志,級別最低。
落照的前半生,連遭不幸:祖父、父親、祖母、母親、夫人相繼去世,三個兒子相繼夭折。家中凡能搬得動而又值點錢的,陸續進了當鋪。家臣、下人漸次離去,最後只剩下一個年輕的男仆。
那時有個笑話:窮武士的家裡有被子有鍋,還有一塊大石頭。當他感到冷的時候,可以舉石頭取暖。
落照俸薄位低,但仍然住在同道堂。夫人去世後,沒人肯把女兒嫁給他。京都人說:藤原家還有人命債未還,即將絕滅。
哪知,落照年近四十,又當了新郎。而新娘的容貌與家世,令參加婚禮的賓客相信,有些神話本是真實發生的。
原來,新娘名叫栗原信子,貌若天仙。用古話形容,那便是:皎若夜月之照瓊林,爛若晨霞之映珠浦。而且,信子是關西強藩——越西藩栗原家老的掌上明珠。
越西藩地處京都城西,以嵯峨野為東界,創立於1829年,國都鐵甲城。越西藩開國日淺,國域狹小,而號稱關西強藩、天下雄藩,歸功於栗原家老。
栗原家老,名叫冬人,本是水戶藩人,生於築波山南麓的一所兵站。該兵戰的職任是,為過往的幕府部隊補給物資,接收傷病員。冬人的父親名叫小侯,是兵站的總倉管員,只因為人刻板,開罪一眾同僚。三十歲上,小侯墜崖身亡,腰纏重重的一包銀子。武田站長據狀上報水戶藩府,說是:“栗原小侯瀆貨無厭,死有余辜!”
這場變故,對栗原家可謂塌天之禍——養家人沒有了,又成了贓犯家屬。而當時,栗原冬人年僅八歲,上有疾病纏身的母親,下有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家庭重擔讓他難以承受。
一天,冬人跑到位於水戶城三之丸的藩府前,跪在地上,為亡父喊冤。他哭啞嗓子,流乾眼淚,才有一位名叫會澤安的儒官接見。會澤安說:“主公有令,栗原小侯死因不明,疑罪從無,其遺屬可適當存恤。據此,我做了一個存恤方案:兵站每月發付三兩銀子的撫恤金,直到你行成人禮。你行過成人禮,可到兵站當倉管員,年滿二十可升為總倉管員。但,你的成人禮必須由武田站長主持。武田站長不肯主持,或者到時他已不在人世,那你什麽也當不成,你家還將出離武籍。”
靠著每月的三兩銀子,栗原家延挨度日。冬人讀書之暇,又跟那村野的孩子們一樣,上山采蘑菇,摘松塔,割蜂蜜。他體形瘦小,一身是膽,縋藤過澗,超枝遷樹,矯捷迅敏如猿猴,而穿山越嶺,更是如履平地。那高崖絕壁上的岩蜜,別人只能看到,只有他能割到。築波山的主峰,名叫天女峰,森立萬仞,高聳入雲,也只有冬人一人能夠攀登。峰頂有一柱清瑩秀澈的靈石,狀如圖畫中的羽衣天女,其他人見不到,除了冬人一人。杜鵑花初放的時節,冬人每天采上一束,獻給他心目中的羽衣天女,但他無所祈求。他想的是:“遇上末日大難,我才向她開口。”
冬人期盼十五歲的到來——行過成人禮,到兵站當倉管員。他發誓,一定像父親那樣盡職履責。然而,在他行成人禮的前夜,一個消息傳來:武田站長棄職而去,去向不明。冬人心灰意冷,想到自殺,又拋不下家人。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也沒向羽衣天女開口。他想:“為我一己之私,不可起動她,她佑護的是江山社稷呀。”
春天又來了,杜鵑花開遍山原,有如紅色的火焰,燃燒著冬人那顆少年的心。他想:“人生有諸多無奈,可沒有一個無奈能把人奈何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青春年少是一筆無形資產,可以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這天早上,冬人來到山間,發現兩隻野兔——一白一黑,嬉戲相逐。他悄悄跟上去,不覺來到一處幽曠的山谷邊,只聽有人吟誦:“……顧此耿耿存,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吟誦之聲,高低回轉,山鳴谷應。冬人循聲望去,但見谷底站著一個人——青衫涼笠,有如隱者;手執錫杖,又如僧人。冬人一見心喜,自歎道:“此人顯然是一位地上仙,今天顯然是我的幸運日!”他下到谷底,上前致禮:“請問,大人是來觀景的嗎?”那人聽了,並不作答。冬人又說:“築波山景色超絕,自古有‘西有富士、東有築波’之稱。登上男體山和女體山之間的平台,關東平原盡在眼中。東面的杜鵑山上,有一條通向山頂的小道,相當險峻,傳說就連豪傑弁慶也嚇退過七次,所以有‘弁慶七回頭’之語。大人若有觀景之意,小人願為前導。大人若有盤桓之意,小人願為廝仆。”那人聽了,仍不作答。冬人又說:“大人吟誦的正是《正氣歌》,小人兒時也聽先父吟誦過。先父喪命之後,小人行思坐憶,眷眷懷顧。今日小人一見大人,便認作生父,想必是生緣。”說罷,淚下沾衣。那人開言道:“我這樣的父親,你敢認嗎?”說罷,摘下涼笠——短發之間,滿是皰疹,有的鼓膿,有的流膿。冬人說:“話已出口,豈可收回?”那人又問:“你讀過何書?”“小人粗識幾個字,讀過宮本武藏的《五輪書》,略知兵法和近身格鬥術。”那人揮起錫杖,連叫幾聲:“丈夫出處,唯義是視!丈夫以節義為尚,以權謀為膚末!須知,胸有正氣,無往不勝!”“孩兒受教,請父親大人隨孩兒回家。”“我要住山頂,並要觀看四季全景!”“山頂不是人住的,每個白天都是夏天,每個夜晚都是冬天。”“你當我是常人?”“不!”“今晚,我必得在那裡住上,也必得在那裡吃上。此後,你每天挑兩桶泉水,供我飲用和洗浴。而上山下山,你必得走那條險道。”
那人在山頂住了一年,看到了四季全景。其間,他朝誦《正氣歌》,暮誦《石灰吟》,日以為常。冬人每天為他送飯,又時常為他清洗膿血。但是,冬人換來的,是惡語相加,是拳腳相加。
那人垂死之際,對冬人說了一番話。這番話,似乎前言不搭後語,但把冬人驚出一身冷汗,猶如初次走在“弁慶七回頭”的那條險道上。
那人說的是:“我乃藤田幽谷。我來此地,一為找你,看你是不是別人說的那樣。你視我如常人,證明你不是。我罵你打你,在試探你。你過了那一關,也算過了成人禮。我的弟子會澤安,以仁、義、忠、孝、悌為準則,曾經立誓:‘不為此道,非人也!’你有仁義心,又懷功利心,終非我名教中人。我有弟子十二名,不是傑魁之士,也算錚錚鐵漢。我報答你,為你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你本身是一個窮小子。我欠你的,我的弟子們也欠我的,日後你找他們收債。依據我對他們的了解,你手中所操的,諒也不是酸腐債券。遇到危難,你可以我之名召喚他們,符信是我隨身的一把畫扇——正面是一幅秋日山水,背面是一首自題詩:‘別後無所見,但覺桃李稀。日月若回移,生死不相離。’十二人之中,津川年齡最長,悟性最差。別人當他是末人,我與他亦師亦友。此人不羞汙君,不卑小官,現任藩府家臣,即將出任家老,你可取而代之。東湖是我獨子,比你年長,常以文天祥自許,卻是一身傲氣,一嘴狂言。謀逆不軌,歲歲俱災,文天祥是那樣做的嗎?你替他行孝,盡孝,勝似他的親兄弟,可與他孤山夜雨,對床話舊。會澤安得我真傳秘授,料是無人超越,可惜雞零狗碎。幾年前,他鼓吹尊王攘夷,指出日本所處危機,創設理論體系。他十八歲出離師門,二十三歲為藩主諸子伴讀。日後,哪位諸子繼任藩主,都將請他協理藩政,可那會讓他卷入政治旋渦。照我劃定的路線走下去,他有望成為一代名儒,退居園田,延壽納福。井裡的水是涼的,壺裡的水未必是熱的。這話是我常說的,詞顯意深,語近情遙,奈他不入耳。武田勝是武田站長的養子,說你性格剛韌,忍者也不及:為父伸冤,為己雪恨,在藩府前連跪七天七夜,杓飲未進,淚盡而繼之以血,且又發聲:‘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在我死後,天下亂起,他們成為風雲人物。在藩政改革進程中,我不遺余力,奮不顧身,至於心力交瘁,得此惡疾。若說天報,我一生自戒,不視惡色,不聞惡聲,不與惡人言,可臨末穢惡,不可近人。《禮記》有‘七出’之由,惡疾居其一,原是對婦人。我不是婦人,沒人出我,我自出,故我來此。我找到一方長眠之地,在這草木榮滋的築波山,正是這一處幽谷。你明知我病染人,也無所畏,實在有膽。我送你一段小富貴,但不能保你名標青史。讀書,不在多,在於力行。築波山是你的出生地,是你的受難地,也是你的葬身地,但你必須遠行,以求驥足得展。我死後,你揭下我的天靈蓋,隨身佩戴,頃刻不離。你的所思所想,你的所作所為,我目達耳通,而這也促使你勃然奮勵,做最好的自己。你有權殺人,即便報眥睚之仇,但不可屠戮無辜,更不可欺心誑上,否則我離你而去。我有威靈,因我罪己責躬,俯仰無愧。你築壇祭祀我,遇事禱告於我,不可以我之名,上天即我之名。我的後人,為你後人的傳導師,只要你不犯欺君之罪……”
三年後,冬人驥足得展,因為越西藩創立了。
史載:文政十二年,水戶第八代藩主德川齊脩去世,沒有子嗣。門閥派推舉他的養子,即第十一代大將軍德川家齊的二十子恆之丞繼任。然而,恆之丞是齊脩正室峰姬的異母弟,不為水戶藩士接受。當年十一月,德川齊脩的弟弟虎三郎成為水戶藩第九代藩主,此人便是後來以藩政改革著稱的德川齊昭。齊昭請示家齊,割讓水戶藩一塊領地,創立一個藩國,立恆之丞為藩主。家齊遲遲不批,只因水戶是德川家的固有領地,不可分割。最終,家齊劃出嵯峨野以西的一塊狹長地帶,創立越西藩,立恆之丞為藩主。恆之丞改名為齊疆,任命齊昭的家臣津川為國家老,任命齊昭的侍從狩野為江戶家老,任命齊昭乳母的兒子三浦為城家老。越西藩的創立,引起京都保皇派的憤恨,因為這塊土地本是天皇的屬地,又在近畿,且與京都城一山之隔。在他們看來,越西藩是天皇的眼中釘,肉中刺,必須予以拔除。只是,懾於幕府之威,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當時,栗原冬人聽說越西藩立國,正在招兵買馬,於是裂裳裹足,趨赴鐵甲城。
津川家老見冬人又瘦又矮,衣弊履穿,笑道:“你一個小猴子,找我幹什麽?我又不是耍猴的。”
“猴子之能,大人可知?”冬人傲然道,“猴子異常靈巧,精敏過人。“精如猴子”一語,即是此意。”
“你年小,做不了武士。”
“小人本也是這樣想的,奈一路之上有人驅使:‘人來投主,鳥來投林。’‘千裡投名,萬裡投主。’‘無大無小,從公於邁。’‘塵埃之微,補益山海;螢燭末光,增輝日月……’”
“看來,你知書。若想深造,可投名儒。”
“藤田幽谷下世之後,世間哪還有名儒?”
“快走,快走!”眾武士喝道。
“我走,我走,我會走的,可要等我能走再走呀。”冬人甩掉破麻鞋,現出兩腳血泡,“只因我小,你們便小看我?《伊索寓言》有一則《不畏艱苦的小猴》,你們沒讀過嗎?”
眾人聽了,相顧無言。津川家老收留冬人,讓他當了一名親隨。
在津川家老的提攜下,冬人連年升職——二十歲任商道巡檢,二十一歲任藩府管記,二十二歲任糧倉總管,二十三歲任步軍總領,二十四歲參讚機務。又過了兩年,津川家老懸車致仕,告老歸鄉,栗原冬人接任國家老。此後,會澤安、藤原東湖、武田勝等人時常客遊越西藩,與栗原家老暢論國事,稱兄道弟。栗原家老在會澤安等人指導下,深化藩政改革——大興商貿,整頓財政,變革軍製,試行井田製,政績卓著。他眉骨孤絕,瞳仁黃亮,目光陰鷙。但是,城家老三浦及四名守城官並不推服他,又齊心推倒他。
這年春天,栗原家老下鄉勸農。三浦帶著四名守城官來到藩府,叩見大名。
此時,大名剛服下湯藥,示意他們有話慢講。
三浦伏在地上,叫道:“臣下深恨那個桀黠擅恣之人,故而冒死直諫,不得自隱!”
“一腔忠臣血,但恨無處噴灑!”四名守城官同聲一辭。
“噢,你們想除掉栗原家老,只因他富貴至極,履盈蹈滿。”大名說,“可是,你們知道他是怎樣步步升遷的嗎?”
“臣下全知!”三浦抬起頭,“在他看來,無論身居何職,津川家老的親隨才是他的正職。他的為官之道是:多請示,多匯報,寧可違例,不可違命。津川家老受其誘導,終了把寶座變價出售了。”
“何等代價,可換來國家老之位?”大名歎道,“國家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津川家老回到老家,堆金積玉,那本是我藩積年的財政收入。”
“可如今,我藩倉稟實,府庫充,富壓關西各藩。”
“津川家老本來不想卸任,可栗原家老對他說:‘老人家,該讓窩了。’說著,拿出一把扇子,扇了一下,沒想把津川家老扇哭了。”南城守說。
“由此可見,此人驕上慢下。”三浦叫道,“懇請主公予以治罪,以正國法,以肅風紀!”
“此人驕橫成性,安肯聽我之命?”
“臣下有一計:投毒!”北城守說。
“對武士而言,投毒也是一計?”
“臣下別有一計:在城門設伏兵,辦他一個冷不防!”東城守說。
“萬一泄密呢?”
“那麽,封閉四門,不讓他進!”西城守說。
“城內的武士,有多少肯聽你們號令?”
“小臣有個折中之計:將栗原冬人投閑置散,讓臣下代理國家老。”三浦說。
“你若有治國安邦之才,我也不在乎國家老是誰呢。可我問你,勸農之俗起於何時?何時成為定例?此外,井田製起於何時?其後是如何興廢的?又是如何損益的?”大名停了停,“說到私事,栗原家老二十六歲才娶妻,此時他已是國家老,為何娶自水戶老家,又為何娶自寒家?你想嫁妹於他,為此磕頭跪門,他為何堅執不允?”
“臣下一樣不知,想來一樣也不如……”三浦拙口鈍辭,“哎,會澤安、藤田東湖那些當代名儒,都願當他的參謀官。”
“那些當代名儒,為何不願當別人的參謀官?自古道,禍福無門人自召。又嘗聞,菩薩為行,福慧雙修。智人得果,不忘其本……”
“身當大義,豈可避跡違心,阿眾取容?”三浦以掌擊地,“不下死命,必有後患!”
“唔,抗辭不撓,可稱諍臣。”大名冷笑道,“但,以爾等庸才,堪付大事?”
三浦以為,大名有意除掉栗原家老,隻想讓他們暗中行事。入夏之後,三浦以買冰為由,出入京都,勾結武士和浪士,立下生死狀。雙方約定:重陽節午夜,內外合擊,奪佔鐵甲城,剪除栗原家老一派。
一場慘酷的戰鬥,如期打響。確切地說,那是一場圍擊戰。原來,三浦的一舉一動盡在栗原家老監視之下。重陽節上午,栗原家以重九高會為名,就地拿下三浦一夥,當場審問,當場處決。在此之前,藤田東湖率水戶五千名精兵潛入越西藩,埋伏在鐵甲城以東的七個村町,形成北鬥呼應戰勢。當晚,栗原家老和藤田東湖為東京浪士布下天羅地網,隨後大肆屠戮。據一部私史記載:“轟斬累萬,屍橫遍野,山原為赤……斷軀殘肢外,其可數計者兩千余具。時過數年,農人於溝渠井窖等處,搜得遺骸一千三百余具。”戰後,彥根藩主井伊直弼向幕府上書:“越西藩家老栗原冬人協同大名德川齊疆,勘定此亂,維護幕府,其殊功勁節,超越常倫,別條狀績,當特加優獎。”幕府授予德川齊疆一塊獎牌,名為“輔弼之勳”。大將軍又用那如椽的巨筆,為栗原冬人題寫一幅大字:“柱石之寄,民具爾瞻。”老中堀田正睦有心結交栗原冬人,也為他題寫一幅大字:“履正奉公,有裨國政。”
栗原家老一戰成名,越西藩就此成為關西強藩。
家老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叫義男,官稱大少;次子名叫勇男,官稱二少。義男掌管公田和私田,勇男經管旅館和作坊,個個唯利是圖。家老以為,要想保住栗原家的尊榮,只有依靠女兒信子。
信子誕降之日,便不同凡響。
那年夏季,關西一帶久旱無雨,禾苗半枯焦。這天晚上,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可滴雨未落。家老跪在自家的祭台上,望空禱告:“願上天大降甘霖,一除關西旱殃!”立時,當空炸雷,有似山崩石裂。家老厲聲道:“越西藩曾為殺戮場,此罪在我栗原冬人!上天懲戒,我一人承當,勿累他人!”這時,侍女來報:“夫人要生了,也快斷氣了!”家老失驚道:“難道說,夫人代我受過?”話音剛落,大雨降落,傳來信子的清啼,夫人隨即斷氣。
當下,家老的嶽母指著信子說:“害人精,扔出去,淋死她!”
“在我看來,這場甘霖是為她下的,或許本來就是她下的。”家老抱起信子,“看這大淚珠子,焦乾繃硬也有二斤重!”
“她是何方妖怪?”
“她是天女,來自上天!”家老舉起信子,“言而有信,叫她信子吧!”
“我饒她,有人不饒她!”老太太叫道,“看哪,後娘進門了,她活不成了!”
信子四歲之前,雙腳沒有沾過地,因為她不在奶媽的懷抱就在父親的懷抱。家老怕女兒遭後娘毒手,沒敢再娶。 他有時抱著信子接見下屬,有時抱著信子晉見大名。此時際,信子一手摟著父親的脖子,一手攥著小拳頭,目注心凝的樣子。大名一見信子,病情立減。家老獨自來見大名,大名便口出怨言:“信子小姐呢?她不肯見我了,看來我眼光落地了。”
讓家老焦躁的是,信子不會說話。此間,鐵甲城民眾競獻秘方,其中一個是吃八哥舌頭。家老命人到處捕獵八哥,以至於八哥在鐵甲城背有害鳥之名。正所謂,千方易得,一效難求。信子讓成千盈百的八哥截掉舌根,自己依舊不開金口。
這一年,初冬時節,家老決定陪大名到江戶參勤交代,卻拿不準讓哪個兒子隨行。家老把眾親信召至議事堂,專議此事。有人主張讓義男隨行,有人主張讓勇男隨行,有人主張讓義男、勇男一同隨行。家老躊躇之際,耳邊響起一個細微的聲音:“滾。”家老驚疑之際,那聲音再次響起:“滾,都滾!”
啊,信子開口了!當下,家老以顫抖的聲音宣布:“上天慈悲,托庇祖蔭,托各位之福,我女兒發話了:滾,都滾!”
“啊?”眾人反應過來,同聲歡呼,“啊哈,我們滾,我們滾,我們滾吧我們滾……”
“滾滾”之聲,響振議事堂,隨即飛入雲天。
家老概述信子誕降和開口的兩個時刻,如是言說:一啼蒼天破,一怒三軍驚!
家老以祭台為中心,建起一所大花園,為的是讓信子學步。信子腳尖點地,腳心發炸,直接炸到頭髮梢,但她明白:今後的路,要自己走,而前路坎坷,且將經風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