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以《實語教》為教材,讓信子端正學習態度,樹立學習信心。繼而,又以《千字文》為教材,讓信子提高識字量。這一天,先生又拿出《詩經》,說:“怡情養性,以此為要。”
先生剛念出開篇首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信子便問:“先生,何謂雎鳩?”
“雎鳩是一種鳥,生長在遠國,僅存於古代,文獻沒有記載,也沒有與之相關的圖畫。”先生見信子皺眉,隻好形諸筆墨。
“噢,”信子點頭道,“原來雎鳩也叫麻雀呀。”
“不……為師尚未畫完。”先生說著,塗了幾筆。
“噢,烏鴉原是雎鳩的別名。”
“嗯……”先生抖筆不下,“這種鳥嘛,既像麻雀,又像烏鴉,又像八哥……”
“請問先生,‘關關’是何意也?”
“關關嘛,鳥鳴之聲。”先生嘬動雙唇,叫了幾聲。
“哼,又難看,又難聽,這個破鳥!”
先生聽了,無地自容,不辭而別。家老決定親自教授信子,以《論語》為教材。
開講前,家老問信子:“你長大後,可願服侍丈夫,侍弄孩子?”
“不,我不,我絕不!”
“那麽,你長大後,可願輔佐為父治國理政,拾遺補闕,手援天下,存亡繼絕?”
“我願!”
“我兒果然不是凡常女子!”家老點點頭,“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何況一整部?說來,讀書再多,也是記問之學,而記問之學,何足為奇,又何足為貴?古人有言:‘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
接下來,家老縷述孔子生平,概括為:逐於魯,敗於齊,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畏於匡,扣於蒲;困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生死相與鄰;轍環天下,不能容於遠近。
信子聽罷,問:“天下為何那麽多小人?”
“沒有那麽多小人,如何成就一位聖人?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那些小人,相當於玉匠,他們的事務是切磋與琢磨。”
“我把所有人當壞人,當好的壞人,當壞的好人。”
“我兒有此心機,不愧為父之女!”
信子過了女兒節,家老為她在議事堂後面建了一所小院,又從水戶移來六株古梅,取名為香雪館。家老又送給信子四名侍女,分別取名為阿愚、阿昧、阿佳、阿麗。
次年的初冬時節,大名去江戶參勤交代,栗原家老率義男兄弟護送。大名到達江戶,咳喘不息,大有心力衰竭之象。栗原家老與狩野家老日夜陪侍,延醫診治,親嘗湯藥。春來天暖,大名病情轉輕,栗原家老也不得回國,煩躁不安。信子的回信,篇幅漸少,如:“每日自學,日影又長一寸。不一一,安。”
一天中午,家老父子正在吃飯,接到一封家書,信末附有信子的一句話:“園中草木深,春又去也。”
家老看罷,不覺歎道:“可以看到,信子氣若遊絲,殘喘待終哪。下生以來,她從沒離為父這般長。昨夜剛合眼,聽得有人叫‘父親’,當即醒來,冷汗如澆。哎,信子若有個長短,為父何以續命?”
“小妹沒病沒災,父親偏來咒她!”義男苦起臉。
“世上本無事,盡可向前看!”勇男笑道,“自來江戶,我時有新發現:近郊的庭園是各地大名的,最大的是彥根藩井伊家的,其次是加賀藩前田家的,再次是尾張德川家的、水戶德川家的……”
“幕府規定,各藩在江戶至少要有三處庭園,而我藩只有一處。”家老說,“我曾向幕府申情:越西立國最晚,好地段、好地塊讓別的藩佔了。”
“構建庭園要用錢,養護庭園也要用錢,所以父親大人一下沒錢了。”勇男一笑,“可是,幕府跟我藩借錢,父親敢說沒有嗎?”
“你不說正好,一說就多!”家老喝道。
“對商家而言,不賺錢等於丟錢。”勇男歎道,“據我所知,江戶人熱衷園藝,以武士階層為最,而風尚由德川家康引領,由後幾任大將軍推進。當年,家康把大將軍職位讓給秀忠,在江戶市區開辟苗圃,培植花木,持續移種。八代大將軍吉宗培植出數千株染井吉野櫻苗木,命人移植到隅田川堤岸、小金井堤岸。每年櫻花大開,市民總是傾城出觀。各大街的行道樹,也多為古櫻,堪比京都的古柳。即此,我向父親建議,仿照江戶、京都兩城式樣,在鐵甲城打造幾條花街柳巷——以點代線,以線代面,形成縱橫交錯的八街九陌,名為樂遊園——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人在畫中遊,花柳更無私……”
“逸遊之風,斷不可長!”家老喝道。
“是啊,我藩以農立國,民風純樸。”義男說,“我國人民堪稱勞苦大眾——起來不乾別的,倒下不想別的。”
“說來,園藝也歸農業門類。”勇男說,“江戶每年秋天舉行一次菊展,關東一帶的園藝家到期前來參展,品種多達上百個。在去年的菊展上,有一盆值價白銀二千兩,是大阪一位名家栽培的。我想以構建庭園為名,向幕府申請一塊土地,雇人養菊。至於種苗嘛,最好選用大阪的那一盆,哪怕一苗一千兩……”
“不為信子,栗原府連花園也不建!”家老冷笑道。
“那樣的也叫花園?”勇男怪笑道,“鳳仙花,桔梗,牽牛花,雞冠花,貓尾花,狗尾草,不外乎土花與野草。我每次走進花園,都恍如來到鄉下。當然了,鳳仙花可染指甲,也可染趾甲,桔梗可當菜吃,也可當藥用……”
“世間諸事,有我不知的?”
“父親出城一觀,觀念或將有所改變。”
“也好,我正想松松筋骨。”
飯後,父子三人各騎大馬,駛出西城門。
此時正值暮春,晴空萬裡,白雲朵朵。家老一馬當先,義男兄弟並馬相隨。越過幾道丘陵,經過幾處茶園,家老也沒有駐馬停歇的意思。
“父親呀,”勇男大聲問,“你到底欲往何處?”
“何處?”家老愣了愣,“關西,越西,鐵甲城!”
“不持關防文書,你是走不了的!”
“哎……”家老勒住馬頭,望空興歎,“遙聞芳烈,望斷白雲!”
“剛才路過一個小町,見町外有家旅店,我們不妨找杯茶喝。”
“胸喘膚汗,人極馬倦,也罷。”
這家旅店,矮牆爬紫藤,花穗垂掛,饒有情致。院中有一棵古柳,長條細葉,綠意似染。樹上有兩隻布谷鳥,一遞一答,悅耳動心。家老駐馬傾聽,歎息連聲,幾欲淚下。
“號喪鳥!”勇男甩出一個鞭花,驚走布谷鳥,引來店主。
店主見來客儀容不俗,連忙請進店內,又沏上一壺新茶。
“老板,”勇男問,“春來生意怎麽樣呀?”
“回大人,還行吧——說不行又有什麽用呢?”
“我看哪,此處真堪避世……”家老抬眼看到兩隻描金軋花的大箱子,驚訝道,“這不是宮中之物嗎?”
“老大人果有眼力!”店主歎道,“這兩隻箱子的主人,本是皇宮的兩位老女官,一位姓鳩山,一位姓服部。她們是本地人,又是親表姐妹,去年夏初一同退職回籍。鳩山的侄子把她們接到家中,半月後又推給服部的侄子。服部的侄子拒而不納,又隔門說了一通絕情話。小人得知此事,大為不忍,於是請兩位老女官到小店一歇,可這一歇快有一年了。”
“人呢?”
“小人別處有所空房,讓她們聊以庇身。她們采食田間的野菜,打稗子,拾遺穗。鳩山膚白,自稱白兔;服部膚黑,自稱黑兔。每次聽到子規啼,服部便叫:‘子規啊,你呀,那壞東西呀!只因你叫了,我們才下田的呀!’”
“采薇之歎,性命之憂。”家老臉色一沉,“據說,此地農民看重莊稼,過於人命。有個窮人偷了一把稻穗,被田主砸殘,用那帶尖的石頭……”
“父親大人,”勇男說,“何不請兩位女官到家,與小妹做伴?”
“不是做伴,而是教導,但未知對方肯與不肯。”
“豈有不肯之理?”店主躬身道,“老大人出的是活人之路,小人替她們答應了,替她們致謝了。”
“話雖這樣說,聘書還是要送的。”家老想了想,對義男說,“你留下來,事畢即返鐵甲城。”
“父親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沒了。”
“哎,你老人家跟我說話,從不超過三句……”
“父親所行的,乃是不言之教。”勇男說,“我勸你,為促成此事,收起莊戶性!”
鳩山曾在皇后居住的北殿擔任女嬬,退職前升任命婦。服部曾在天皇居住的清涼殿打掃廁所,退職前升任女嬬,依舊打掃廁所。鳩山升任命婦時,犬抱掌侍問她有何要求,她說:“卑職早年與表妹服部同時入宮,可至今沒有同舟共命之幸,正所謂: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犬抱掌侍頭一點,轉身離去。兩天后,新命下達:鳩山名任命婦,實任典廁。這下,服部成了她的屬下,兩人朝夕與共了。早春時節,鳩山聽到杜鵑啼叫,對服部說:“妹妹呀,子規呼喚我們了。”服部說:“《枕草子》有一首和歌,道是:‘以前見過的人哪,現在隔著山,漠不相關了。’這首和歌,表達的是對家鄉人的思念,可家鄉哪有我們思念的人了呀?”“小時見過的野菜,想是有的。”“啊,我想起家鄉的蕨菜了,很想探手摘到呀!《枕草子》另有一首和歌,道是:‘嫩蕨菜煞是可懷念啊,勝過尋訪子規,去聽它的叫聲。’”“那麽,我們一同退職。”“現寫申請書!”當下,犬抱掌侍在兩人的退職申請書上簽過字,又說:“古代皇后遺下一件佳作,我十襲珍藏,如今當面轉贈二位。”服部聽了,連忙張開大檜扇。犬抱掌侍飽蘸濃墨,題寫扇面:“向著光明的朝日,也要時常記得,在京城是有不曾晴的長雨呢!”鳩山苦笑道:“果然是古代皇后遺作,而且一字不遺,我們全收了。”犬抱掌侍查驗過兩人的衣箱,詫異道:“二位難道沒有一點私房錢?”鳩山苦笑道:“我忘記一事:走出宮門,處處用錢。”服部怪笑道:“我的私房錢,送給情人們了。那些人在殿上,稱作殿上人,可我無從追討。因為,我不知他們的名字,也不知他們的長相,他們只是我的夢中情人。”“我的情史,跟妹妹大致相同。”鳩山笑道,“我們離宮後,照常與情人相會,萬重山也阻隔不斷。”兩人離開皇宮,是笑著走的。
兩人回到江戶,受人白眼,糠菜度日,苦況可知。這天,她們接到栗原家老的聘書,當即應允,隨即分工:鳩山為信子闡釋“四書”大義,服部為信子傳授宮廷禮儀。
義男護送兩位先生前往鐵甲城,家老和勇男陪著大名又在江戶住了一年半。
初次相見,兩位先生便認定信子是女道學——對人對己同樣苛刻:“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飯後,大少太太請兩位先生來到議事堂,講起信子小時的事:信子過女兒節,義男向她講解種田妙訣,信子說:“別講了,我不如老圃。”勇男送她一杆銀製的小稱,信子說:“拿開吧,我不能貨殖。”
當下,鳩山欠身道:“信子小姐這樣的學生,我們只怕教不了。”
“自我嫁來後,沒見她笑過。”大少太太歎道,“她掃我一眼,我感到一陣寒風來襲。她瞪我一眼,我感覺一條皮鞭抽起。有時,她打量我,讓我自疑有失檢點——眼屎、口沫、飯粒,或是粉塗不勻,發盤過松,外衣有褶皺。有時,我走到哪邊,她的目光跟到哪邊,讓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那是怎麽的?”服部笑道,“我一見信子小姐,如同見到公主殿下,猶如回到宮中。”
睡前,鳩山對服部說:“信子這樣的,不該有先生。”
“你等著,看我的。”服部昂起頭,“今後,我將逐步展示宮廷禮儀,講述宮中見聞!”
“那時你長在廁所,有什麽見聞?”
“我有枕中秘笈!”服部取出一本《枕草子》,“有它作參考,料也謅不到天邊去!”
“這本書講的,是一千年前的事。”
“豈不聞古為今用?何況我在宮中確有見聞。童女們受了屈,見到我的面,往往淚比尿多。我問一名童女:‘又罰跪了?’她掀開裙子,現出青紫的膝頭。我說:‘等你熬些資歷,就能接我的班了。無論什麽人,只要來見我,一定會下蹲,好像參見我。’她想了想,便笑了,說做錯了哪件事……”
“歇了吧,歇了你的吧!”
“再說一句:不協作,都沒戲!”
鳩山講解“四書”,以朱子《四書集注》為基準,信子歎為“發微闡幽”。一次,鳩山講解“格物致志”,談到朱子的觀點,又乘興列舉周程、陸王、司馬等理學派的觀點。信子聽了,歎道:“這些觀點各各相左,至多有一個對的,也可能一個都不對。”鳩山笑道:“言之有理,讀書要的是判斷力。”信子想了想,說:“我國學者伊藤仁齋認為,理學背離孔孟,而獨尊孔孟方為正道,所以我想讀孔孟原著,暫時不勞先生講解了。”
對服部傳授的宮廷禮儀,信子時常起疑。
這一次,信子說:“先生是否有仕宮經歷,我至今未能釋疑。”
“我言有不周之處,隻怪當初事繁任重。”服部苦苦臉,“當初,我隨侍仁孝天皇。天皇寫信,我磨朱墨;天皇出汗,我打團扇;天皇咳唾,我捧痰盂;天皇大便,我遞草紙……有時,我一邊為天皇磨朱墨,一邊為天皇打團扇。那圓逗逗的小風,落到天皇的脖頸處,而紙張紋絲不動。此外,我為天皇傳話,揭簾,擺坐墊,放食案,鋪筵道……”
“請問,天皇身邊只有先生一人?”
“男女藏人有多位,可哪一位可替代我?我磨朱墨,也分快慢,視情形而定。比方說,天皇寫急信,我用那吃墨的硯台。皇后派人送來歌詞,使者跪在一邊,急待返歌。這時,我選用的硯台,是那種滑不受墨的。有一天,一位男藏人站在新的油單上注燈油,襪子讓油單黏住了,走時帶倒了燈台。可是,他並沒發覺,帶著油單走出去,引人發笑。從此以後,注燈油的事也歸我了……”
“可歎,天皇身邊有女人,也有男人,兩**雜……”
“小姐,”服部抬起臉,“你看我們是不潔之人嗎?”
“那倒看不出,又沒寫在臉上。”
“下面,講講宮中舊事吧。”鳩山笑指服部,“這位先生,從前可稱妙人。”
“此話一箭穿心!”服部歎道,“兒時離開江戶老家,來到皇宮當童女,以為一步踏上天王堂,哪知給撥在宮外的一所染坊。那所染坊,一圍大院子,幾間小屋子,十幾個女人染衣染布,蜂勞蝶嚷。剛到時,我跟那個管帳的女人捧帳簿。那女人叫阿隱,面如瘟神,衣裾搴得高高的,腦袋後仰,也不怕折斷脖子。別人暗笑她,可又真怕她,一怕她挑錯,二怕她扣錢。冬天的夜晚,值夜的女人圍著炭爐烤手,爐口留給阿隱。阿隱烤手,也烤腳,那是一雙奇臭的腳。別人托困走了,我不能走,我得為她添炭,倒茶,燎黃豆。我動手稍遲,她就拿起火筷子,燎我的頭髮。一冬沒過,我腦門上的頭髮讓她燎光了,露出焦糊的頭皮。有人說我:‘你這鬼樣子,該發配到鬼界島。’有人問:‘一名小童女,怎麽會發配到那裡呀?’有人說:‘她是阿隱的小狗,隻可發配到犬島。’有時,我望著大內那峭聳的簷脊,心中熱熱的:‘姐姐在那裡,多麽榮耀呀,我也想去呀。’一次,阿隱帶我去收帳,路過宜秋門。當時,大門正開,我想看到姐姐,不覺停下來。阿隱踢我一腳:‘你長在地上了?’每到一處,她隨手一指,我就要原地直立,真跟長在地上的,不然她會擰我的鼻,我的長鼻子本是她擰出來的。一天傍晚,她扮成人燈,走在我前面,三晃兩晃地鑽進一所小院,反手關上門。我站在門外,不敢稍動,有如一根人釘。天黑了,一個男人走出門,對我說:‘阿隱在此過夜,你回去吧。’我沒回去,跟那男人借了一件大蓑衣,原地蹲了一夜。天明時,那男人見我從蓑衣裡露出頭,笑道:‘清晨開門第一眼,見到一條蓑衣蟲!’據說,蓑衣蟲是鬼的兒子。當母親的怕它長大變鬼,才給它裝上破弊的衣裳……”
“先生的身世,令人同情。”信子歎道。
“一年後,我到常禦殿當采女,侍奉仁孝天皇。開春的一天,天皇說:‘朕身邊無有才士,有事須谘詢博士。先皇在日,這裡人人好風流的呀。’左大臣尚忠聽說後,從宮外請來一位老夫人,讓她在便殿教我們采女習字。這位老夫人,乃是光格天皇時代的女官,一度削發為尼,此時梨眉艾發,自稱石竹老人。她在東牆掛上一幅她的正楷絹帖,上面錄有一首古詩:‘一自幽山別,相逢此寺中。高低俱出葉,深淺不分叢。野蝶難爭白,庭榴暗讓紅。誰憐芳最久,春露到秋風?’按書法,這叫館閣體,講的是烏、光、方、大,或稱黑、密、方、緊。她命我們臨寫,每天一個時辰。臨成後,她命我們抄寫《法華經》,裝成冊頁,收進檜木格,寄往外地。有人說:‘我們抄寫的《法華經》,讓老太婆發賣了。’有人說:‘那些紙張,可是檀香紙哪。’一天,石竹老人又讓我們分抄《大藏經》,限當天完成。這時,一位女藏人在門外問:‘插石竹花的瓶子怎麽空了?’一名采女跑出去,答道:‘現在是春天,石竹花沒開。’女藏人說:‘花瓶沒花,還叫花瓶?’采女問:‘折兩枝櫻花,插上去可以嗎?’女藏人說:‘櫻花跟石竹花花形相似,也更為嬌豔。’我們聽了,爭相說:‘我去洗瓶子!’‘我去折櫻花!’‘我會爬樹,能折到高枝。’這時,石竹老人用那絞出來的苦聲說:‘一日的虛懈,足以毀掉百日千日的進益……精進之法,概有七事,一為求其放心,二為發憤展布……’次日,她跟皇后借來《研山銘》手卷真跡,親手臨摹,又說:‘這幅手卷,為上國書家米襄陽名作,不知何以流入我國。此事,在彼國是大不幸之事,在我國是大幸之事。若把臨摹當作與作者相會,那我與米襄陽自有跨越千年相會之緣。原因在於,經過反覆臨摹,能夠把握大師手勢,感到大師全身運動,進而探知大師當時心境。’這話可謂談言微中,但我們不願深解,最終把她氣走了。”服部松口氣,“那年中秋,天皇宴罷群臣,到禦池庭的蓬萊島上吹笛。我們聚在岸邊,靜靜觀聽,隔著一叢蘆荻。一時,天皇登上天台,風拂衣袂,風送笛聲。每當聽到熟曲,我們便追效皇后供應五節時的舞女,邊舞邊唱:‘日月雖有變遷,三室山的離宮,卻是永遠不變……’此等讓人歡欣的日子,還有一些,比如元日、正月十五、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節日來臨前,我們自備應景的服飾,大致有領巾、裙帶、香球、紅垂紐,最重要的是唐衣。有人把唐衣熨平,用桁架撐起,懸在陰涼處;有人用沉香熏過唐衣,又罩以紙袋,吊在房梁下。節日當天,大家穿戴出來,爭奇鬥妍哪。哎,一晃幾十年,天真少女成了皤然一婆!”
“你終身沒嫁,也後悔了吧?”鳩山笑問。
“也許吧,跟你類似。”服部一笑,“我在常禦殿,接待那些朝貴,有的厚重端偉,有的閎豁明敏,可我自恃是侍奉天皇的,所以一概無視他們。一天的午後,一名外任官求見天皇,操著遠地的方言。我讓他跪在階前,然後提著下擺走上殿。當時,天皇正在禦簾內觀書,心凝形釋的神態,我也只有靜候了。一個時辰過後,見天皇合上書本,我才問:‘遠臣求見,見不見呢?’天皇問:‘何處來的?’我說:‘一口的鳥語,想來是從巢裡來的。’天皇笑說:‘天色向晚,讓他歸巢吧。’那人臨走,拿出一封奏章,托我轉呈天皇。見我用檜扇承接,那人忙在衣襟上揩手。我說:‘用檜扇承接物什,乃是宮中禮儀。’那人憨憨一笑,又哇哩哇啦地講開了。我心裡說:‘遠鄉的人哪,學會官話再來吧。不然哪,你的官也只能在原地當當了……’總之,我想表達的是,禮儀不可荒疏,婚姻不可輕議。”
“婚姻成與敗,也在運與命。”鳩山歎道。
“那是呀!姐姐鑽研《易經》,並非一知半解,因而人稱半仙……”
“嗬,獠牙露出來了!”鳩山喝了一聲,歎道,“初進宮,我分在內膳司,為掌侍以上的女官送膳,一乾就是五年。有一次,我不慎把湯水濺到犬抱掌侍的袖口上,隨即給發到冷宮,陪伴一位幽禁多年的尚侍。尚侍教我讀《易經》,又說:‘我能為人算命,也能為人改運。’即此,我認定她是妖人,隻想盡快脫身……”
“不用《易經》敲門,你能走進皇后所在的北殿?不用《易經》鋪路,你能進入皇后那樣的法眼?”服部緊緊眉頭,“那年四月,皇后到大和的長谷寺還願。當日,天氣和暖,楊柳風吹面不寒,你卻勸大家帶傘。那些沒聽你勸的,在澱川的渡頭淋了雨。一次,大納言與右大臣結親,皇后派人祝賀,你說再等三天。三天后,親事告吹,原來左大臣尚忠說過右大臣的短話,剛剛讓人學給右大臣。說來,你不教我讀書,我到老還是一名采女。那天傍晚,你輕步跑來,對我說了一聲‘《易經》離卦’,又輕步跑走了。我的感覺是,你好像一陣輕風,那一聲又像是輕風送來的。第二日的正午,皇后來到常禦殿,陪天皇進膳。皇后說:‘昨日,妾讀大清國雜記,得知該國皇帝有一處避暑山莊,正門叫做麗正門。妾思之至晚,也未知其所由來。’天皇說:‘朕也不知,可問大學寮的博士。’我上前說:‘陛下,《易經》的離卦講:“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接著,我又按原注陳說一通。皇后說:‘這名采女,明敏好學。’天皇聞言大喜,賜我女嬬之大位……”
“失陪了。”信子起身便走。
信子走後,鳩山歎道:“信子為人,律己嚴,待人苛,可她畢竟是一位小姐。家老愛女情深,但不該假師傅之手,施以禮法之桎梏,困於道德之囹圄。家老那樣做,有如讓一名小侍女穿十二層單衣。”
春節前,兩位先生送給信子兩件玩具,一件是技巧玉,一件是押繪羽子板,可信子不收。
“今上天皇登基後,宮禁逐漸放開。”服部說,“那一年的冬天,幾名童女做押繪羽子板遊戲。一名童女輸了幾次,臉上塗了幾塊油彩。這一次,她又輸了,光著腳丫跑出門,可巧撞進皇太后懷裡。皇太后笑說:‘看你瘋成這樣,老婦才知自己也是年輕過的呀。’”
“這種玩具,巧手製作,遷想妙得。”鳩山對信子說,“據典籍可知,聖賢也不遠此樂,有似下棋,所謂耽道樂術。”
“然而,聖人有言:‘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古人又言:‘本圖適性忘慮,反苦思勞神,不如且已。’”
“若不其然,何以格物致知?”鳩山笑問。
“我隻知,巧者勞而智者憂。”
“這話又該怎麽講呢?”
“先生,你是在提問,是在請教?”
“我是在追問,以免讓你背離聖教,出此入彼。古人雲:‘出此入彼,念慮只差毫厘,人品直差天淵矣。’”
“這位古人,以道士自居,有《菜根譚》之作,所記不過佛老二家故事——不對嗎?”
鳩山聽了,無詞以對。
信子年近二十,依舊小姑獨處。
鳩山對家老說:“兩位少爺均已婚配,可信子小姐女蘿無托。據我觀察,信子小姐並無思春之意,吟詩作文皆未出於正思之外,好比似二十四番花信風也吹不開她的心。”
“先生所言極是,而唯此可憂。”家老歎道,“下官中年喪偶,內無閫助,外無親援……”
“無母之女,內心至苦。”
“下官內心之苦,在於擇婿之難。”
原來,大名沒有子嗣,在江戶認下七個養子,又一同寄養在本丸禦殿,受老中堀田正睦指導。只是,這七個人,八條心,雖然拉幫結夥,黨同伐異,但始終沒能形成一個多數派,更沒有一個人勝出。大名在擇選世子上朝三暮四,家老在擇選女婿上暮四朝三。事實上,在栗原家老眼中,這些人沒有一個堪配信子。
這話,栗原家老沒明說,但鳩山聽出話音。她又提起信子,歎道:“此人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家老擇婿,不必限於本國,京都方可放眼量。”家老聽了,欠身道:“先生之言,一釋下官之惑——園中選瓜,越選越差。”
夏日的黃昏,師徒三人來到花園,但見綠漆籬笆上開有幾朵淡紅的小花。
服部對信子說:“記住,這便叫牽牛花。”
“這本是葫蘆花。”信子款款道,“牽牛花與葫蘆花, 花形相似,習性有別。牽牛花白天開,晚上合;葫蘆花黃昏開,黎明謝。葫蘆花又名夕顏,是本國的情人花。有詩雲:‘夕顏凝露容光豔,定是伊人駐馬來。’”
“小姐讀過《源氏物語》?”鳩山驚問。
“《源氏物語》系我家舊藏,歷來存放在暖閣。去年冬天,我打開一冊,竟收不住。我攜至香雪館,放於枕邊,每晚讀上二三十頁。書中情節並不曲折,幸有一個‘情’做骨架,又把‘情’字說透了。壁櫥內另有幾個鈔本的《遊仙窟》,如京都醍醐寺三寶院藏康永三年的,名古屋真福寺寶生院藏文和二年的,概為古本,只是紙張發脆,不堪展讀。另有一本書,不新也不舊,是下女找來的,名為《枕草子》。書中不乏隱晦之語,比如,男人跑到女人臥室睡覺,又賴著不走。我記得那段原話:‘大抵是男的總是遲遲不願意起來,這時女的勉強催促,說:“天已經大亮了,給人看見了怪不好看的。”男的卻是歎口氣,覺得很是不滿足的樣子,似乎起來回去也是很勉強的樣子……’”
“這些閑書呀,不看也罷了。”鳩山苦笑道。
“一晌貪歡,有玷門風。”信子歎道,“劬勞顧複之恩,豈可以是為報?虛推古人,偏信偏識,反不如一無知識。我嫁人,不嫁小男人,也不嫁大男人。夫妻緣盡,一拍兩散,何必擦眼抹淚,盼東盼西?有那等女子,為了一個男子,至於生魂祟人,實為下賤!”
“小姐此言,大長我女子志氣!”服部歎道,“我姐妹兩人跟你想法一致,我們師徒三人相聚有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