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很寬厚,約有四五米間方,行車走馬都不成問題。每隔一段,就有哨兵,各個神色緊張地盯著城外,見何偉走來,都轉過身來抱拳行軍禮,喊一聲“虞大人”。
何偉走得很慢,渾身的肌肉異常酸痛,像是被人毒打過。按王副官的說法,前一日應該是經歷了一番苦戰。何偉靠著牆邊行走,往下看去,牆體足有二十多米高,外牆上斑駁的都是乾涸的血跡,還有各種兵刃揮砍的痕跡。
雙目遠眺,整個壽州城均被厚實的城牆圍起,牆頭旌旗翻飛,牆外一條寬約百十米的護城河,貼著壽州圍成一圈。
何偉回頭一看,身後一座城堡,門樓上隸書寫著“通淝門”三個大字。此刻,王副官貼著他身邊行走,丫鬟自覺沒有跟來,肖統領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
隨行的還有個精瘦的武士,左腰掛著一柄短刀,右肩背著一張弓。此人並不高,約為一米七出頭,但是那張弓卻大的有點出奇,足有一個半人高。
何偉站定住,問道:“你是?”
武士上前一步,半跪抱拳,啞聲道:“末將,楚飛”。
“他是今日當值的巡城官,箭法一流,百步穿楊”,肖統領補充道,有點軍人之間惺惺相惜的意味。
何偉點點頭,繼續往前行走。寒風依然凌冽,卷的眾人盔甲兵器叮當作響。從城頭放眼望去,護城河外盡是廣袤的平原,戰車碾壓的車轍阡陌橫雜,屍體散布期間,殷紅的血潑灑在焦黑的土地上,天地之間一片寂寥與肅殺。
地平線的盡頭處,可見連片的營帳,此刻已接近正午,密集的炊煙從遠方升起,想必城外的敵軍已經開始生火做飯。這恐怕不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今晚或明晨,就會迎來新一輪的兵戎相接。
向東走了一截後,轉個直角彎繼續往北,不多久就聽到嘈雜的人聲。前方就是賓陽門,可見城樓上堆滿了弓箭手,都已搭箭上弓,一眾拿著長矛戈戟的士兵正在對著城外叫罵。
“都散開!”肖都統厲聲喝道,嘈雜的城樓上瞬間鴉雀無聲。
城牆上的人群自覺地分成兩邊,讓出中間一條路,讓何偉等人自由穿行。眾將士均抱拳行禮,何偉心想這所謂的“虞大人”看來在軍中資歷頗深,顯然很受將士們的尊重。
登上賓陽樓,城下護城河的吊橋外,站著數十個來兵將模樣的人,個別騎著馬,但身著的盔甲並不體面,顯得有些破舊。另幾個無馬可騎,隻得站在一旁,也無得體的軍服,各自穿著土黃或淺藍的麻木粗裳,手裡兵器各異,甚至還有農村砍柴的板斧。
為首的是個中年模樣的漢子,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身著紅黑相間的長袍,想必是某種官服。一手舉著黃布旌旗,上面篆書繡著一個“信”字。一手端著一柄長劍,劍上插著一顆人頭,鮮血順著劍刃往下滾落,把這個中年漢子的手都浸得血紅。
見到城牆上雜兵的叫罵已停,看到何偉頭上扎著紗布來到城樓中央,這個漢子突然放生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虞大人,別來無恙啊!哦,不對,看起來虞大人略微抱恙呢!”
“閉上你的臭嘴!”肖都統厲聲喝道。
“哈哈...肖都統莫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虞大人官職比你高上半級。這將軍的位置,你怕還得再等等!哈哈...”,一眾雜兵跟著一塊起哄。
“你!”肖都統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氣得不輕。
“哎呀,肖都統,當上將軍又如何呢?還不是這個下場!”,漢子隨手一扔,長劍上插著的人頭咕嚕咕嚕滾出好遠,正好停在城樓下。樓上的兵將湧動起來,爭相查看,驚呼聲不絕於耳。
“啊?!”,王副官也輕聲驚道:“是...是方將軍!”。
“虞大人,當兵打仗,身死沙場,本就是稀疏平常之事。今日他方某頭顱滾地,明日便不知是我,亦或是你?”中年漢子把長劍順著馬脖處的鬃毛,左右擦了兩遍,把劍刃上的血跡擦乾後,扔給身後的兵士。
翻身下馬,順手把繡著“信”字的旌旗斜插進腳下的土裡,解開褲腰帶,對著賓陽樓撒了一泡尿。
城樓上的兵士們見狀瞬間哄鬧起來,弓箭手個個咬著牙把弓弦拉滿,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嘿嘿...哎呀,可惜啊,可惜了。這好好的壽州城,很快就要變成一片廢墟。我早聽說這壽州女子水靈又潑辣,堪稱絕品,就是不知道這小小的壽州城,能不能接待的過來我們這數萬個弟兄啊。哈哈哈哈...”
“欺人太甚!來人,開城門!放我出去殺光這群雜碎!”肖都統抽劍出鞘,一眾將士均叫嚷著要出城。
“萬萬不可!”王副官連忙製止,震聲說道:“千萬不可再中奸計,況且雙方交戰,不斬來使,不可任憑一時意氣用事,陷我軍於不義之地。”隨後,他面向城外喊道:“爾等不過宵小之輩,有信傳信,無信歸營,若再口出不敬,莫怪刀劍無情。”
“哈哈...好好好...還是王副官深明大義。本使此次奉命前來,隻為勸告虞大人一句。昨日一戰,姓方的身首異處,壽州已近乎死城,城外數萬大軍蓄勢待發,再強守下去只會是徒勞無功。相信虞大人不是冥頑之徒,若願開門歸順,城內將士百姓我們分毫不傷,豈不兩全其美?”
此刻,城牆之上鴉雀無聲,眾人目光皆匯聚到何偉一人身上。何偉的決定關系著這座城池之內,每一個兵卒,每一個將領,每一戶百姓,每一隻雞犬的生死命運。
何偉略顯慌張。一來他從小不是耍槍弄劍之人,如今深陷戰局,親眼見到血光劍影,心中本來就沒有底氣。二來,他也不懂如何行兵打仗,他對戰爭的理解還停留在書本上。
如今自己莫名其妙突然成了一城將首,數萬百姓,數千將士,眾目所望之下,何偉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王副官見狀湊上前來,鞠身道:“大人。眼下敵強我弱,切莫衝動行事。”
何偉皺了皺眉頭,硬著頭皮對著城外喊道:“雙...雙方交戰,不斬來使。你們先回去吧,我...我再想想!”
轟...
剛說完,何偉感覺大腦裡面雷鳴般轟響,兩眼一黑,暈頭轉向。
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殿宇之內,判官正坐在太師椅上,冷眼看著自己,眼神凌厲,讓他心裡發毛。
“我...我這是...”何偉迷茫道。
“殿下何人?”判官厲聲問道。
“何..何偉。”何偉心中一顫,輕聲回答。
“不!何偉已死,如今你已是虞明!”判官起身,走向何偉,雙目如炬,令人膽寒。
“我說過,你軟弱過度,命壽過虛。何偉既死,虞明便是你的重生。你本該記住,你是戴罪之身,若想贖罪,必須痛改前非。既然給你機會,為何還是膽小如此,難不成你想立刻遁入畜生輪回嗎?”判官句句如鐵,余音繞梁,讓何偉冷汗直冒,後背濕透。
“是...是...”何偉不知該當如何, 只能喏喏。
“再問你一遍,你是何人?”判官厲聲道。
“何...不...不對,虞明,我是虞明。”何偉顫聲道。
“這將是你最後一次重生的機會,若仍未悔改,你將直接墮入畜生輪回。聽懂了嗎?”
“聽...聽懂了。”
“記住。要浪!不要怕!”判官說完,抬手一揮,何偉再次眼前一黑。
寒風蕭索,萬物寂涼,何偉的意識再次回到壽州,眾人仍然站在賓陽樓上,信使此刻正在大放厥詞,說些投降不殺之類的話。
何偉的注意力全在眼簾上出現的一排數字上,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一千萬!
此刻天邊突然傳來一個悠遠的聲音,道:“虞明!贖夠一千萬浪值之時,便是你我再見之日。”
何偉驚忙地四處查看聲音的來源,發現除了城樓上的眾人之外,判官並不在此。而且這聲音猶如驚雷般從天而降,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仿若沒有聽見一般。
何偉心中疑問重重,一千萬浪值,到底是什麽?再見之日又有何意?
但無論如何,他又重新回到這幅健碩的軀體之中,他又擁有了一條鮮活的生命,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往後退一步便要墮入畜生輪回。他腦海中又回蕩起判官的詰問之音。
“你是何人?”
這個答案何偉已經無需猶豫,他摸了摸腰間墜掛著的重劍,看著城樓外叫囂著的信使,聽著寒風呼嘯在曠野之上,堅定地默念自己的名字。
“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