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硝煙漫布,屍橫遍野。護城河上浮屍如同草芥,順著風浪在水面上微微起伏,河水在陽光下映照出詭異的褐紅色。
城內的百姓仍然閉門鎖戶,街巷上空無一人,靜如子夜。
肖都統和王副官圍在虞明身邊,三人站在城樓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滿地瘡痍。壽州經歷了一夜的驚魂,半日的搏殺,此刻已經疲憊不堪。
“虞大人,賊軍雖然敗走,但很可能稍作休整,又卷土重來。眼下我們需要盡快清理戰局,修繕防禦。”王副官的聲音裡充滿疲憊,年近六甲之年,此刻的身體恐怕已經精力全無。
虞明看看他灰白的胡子和滄桑的臉,一同拉著肖都統,走到一處陰涼,示意二人坐下。
“不急,王副官。先歇歇。”
“肖都統。”
“末將在。”
“傳令。除哨兵輪值外,其余將士,原地休息半個時辰。”
肖都統遲疑了片刻,多年行走沙場,讓他本能地意識到,放松警惕的危險。但稍作猶豫後,他立馬安排副手傳令下去。
片刻之後,城牆上下,所有兵將全部卸下武器,橫七豎八躺倒在地,沐浴在冬日陽光下,享受著難得的寧靜。
“王副官。”
“屬下在。”
“吩咐炊事班,烹羊宰牛。按照每人半斤肉,半斤米,二兩酒的標準。”
“炊事班?”王副官疑惑道。
“額...我意思是做飯的兵...”虞明突然想到,古時候可沒炊事班這麽一說。
“您意思...火頭軍是吧?”
“對對。”
“可半斤米,半斤肉,二兩酒的標準,基本上等於把倉庫裡的備糧吃個精光啊!這...這恐怕不合適吧?”
虞明笑笑道:“如果不是今日將士們奮力拚殺,你倉庫裡的這些東西,能吃到肚子裡去嗎?”
王副官一愣,轉而也笑了笑,準備起身去安排。
虞明一把拉住他,笑道:“你一把骨頭,好好歇著吧。安排下面人去做。”
王副官喊來幾個下屬,連同肖都統增派的幾個兵,匆匆忙忙下去安排去了。
不多久,壽州城內豬羊嘶吼的聲音便此起彼伏,炊煙夾雜著飯菜的香氣肆意彌漫,將士們得知有酒肉伺候,個個都興奮不已。
虞明看著壽州徜徉在一片歡騰的場景下,心裡也十分高興,不知不覺念了一句。
“八百裡分麾下炙。”
肖都統和王副官面面相覷,虞明發現二人神情,哈哈一笑,連說沒事沒事。
第一批飯菜先送到虞明面前,豬羊混煮的一盤肉,三個大碗裝的熟米飯,一壺酒。緊接著,其他將士也都被安排到各自的灶點領取飯菜,可憐了夥頭兵們,一個個忙的大汗淋漓。
虞明倒也不客氣,他也確實餓了,伸手抄起一塊排骨就咀嚼了起來。
真香啊!太香了!
雖然只是撒了點鹽,但他從來沒吃過這麽香的排骨,難道這就是天然有機土豬頭的味道嗎?
正在回味的時候,他發覺有些不對勁。肖都統和王副官正在看著他發呆。
虞明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禮之處,連忙道歉,給二位都遞上筷子。
三人相互推辭了片刻,很快就一起埋頭苦吃起來,都是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一時間,壽州城內只聽到碗筷交疊的聲音,所有人都一聲不吭地享受舌尖上的幸福。
約莫十來分鍾,大家都已經吃的連打飽嗝。肖都統和王副官各自喝了一些酒,虞明還沒有養成飲酒的習慣,就推辭說自己頭傷未愈,暫時不能飲酒。
吃飽喝足,眾人的精神頭都好多了,王副官的胡須都顯得柔亮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豬肉潤的。將士們的體力也得到了恢復,虞明知道接下來還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推進。
“肖都統。”
“末將在。”
“安排重整編隊,清理戰場吧。”
“得令。”
虞明心裡清楚,軍事相關的安排,完全可以交付給肖都統去做。作為一個現代穿越過來的人,他此刻根本無法提供更有效的建議。
果然,肖都統很快就有條不紊地安排起來。
首先按照班組統計傷亡情況,轉移傷兵集中醫治。同時開始有計劃地打掃戰場,按照敵我的區分,將屍體安置在不同的位置。本人則在城牆上巡回檢視,尋找出城防的薄弱位置,安排工兵修補,以備下次防禦所用。
王副官開始清點糧草、兵器的庫存情況。從城內征集了部分男丁和婦女。男丁幫忙物資的轉運和分配,婦女在屍體清運之後,幫忙撿拾戰場上遺留的箭矢、盔甲和兵刃。
楚飛遠遠地帶著一批兵卒,在清理護城河上的浮屍。疏通被敵軍堵塞的堰口,重新在河岸邊部署刺馬樁,讓護城河重新發揮第一道防線的重要作用。
虞明此刻精神很好,肚子吃的飽飽的,頭上也不覺疼痛。他下了城樓,第一次從城門走出去,沿著城牆外圍,順著護城河畔散步。
腳下是泥濘的土地,混雜著尚未乾涸的鮮血和燒熟的桐油,氣味十分難聞。兵卒在用各種輪車撿拾屍體,運送到指定位置集中掩埋。一車又一車的年輕人,雜七八地堆在車上,鮮血順著車轍一路播撒,讓虞明心中又難受起來。
突然發現一輛輪車上,出現一個有點熟悉的面孔。他喊停那輛車,走上前去,看著一具年輕刀兵的臉龐,回想起昨夜他曾經吃過這個刀兵一捧炒米。
此刻的刀兵已經氣息全無,臉白如紙,腹部被利器貫穿,露出駭人的傷口。虞明發現他的腰間略微鼓起,他順著腰帶摸到一個布包,此刻已經被鮮血浸透。
虞明打開口袋,從裡面倒出一把殷紅的炒米。
“他是我四弟。”輪車旁的一個兵,呆呆地說道。
虞明轉身一看,講話的是個三十左右的漢子,面龐倒是與戰死的刀兵確有幾分相像,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虞明歎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你四弟,叫什麽名字?”
“他叫陳壽,壽州的壽。”
“陳壽。”虞明看著刀兵年輕的屍體,喃喃道。
“我娘...我娘最疼的就是四弟。”漢子忍不住,眼淚撲簌落下。
虞明長歎一口氣,深刻體會到戰爭慚愧,命如草芥。他看著手中已經被血浸透的布包,背面用粗線淺淺地縫了一個“壽”字,這是一位母親對孩子最深切的愛。
他把布包遞交給漢子,感歎道:“昨晚,我吃了你四弟一捧炒米,看來沒機會還他的人情了。”
漢子哆哆嗦嗦地接回布包, 撫摸著粗線繡刻的“壽”字,聲淚俱下道:“這是我娘做的布袋,送我們出門的時候裝的一把炒米,怕我們兩兄弟吃不飽......”,但很快漢子就努力克制住洶湧的情緒。
虞明唏噓,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家裡現在還有幾口人?”
漢子擦擦眼淚,把布袋小心翼翼地塞到自己的腰帶裡,回答道:“我叫陳福。家中父母健在,四個子女。我是老大,老二是女子,早些年就嫁了。老三去年戰死的,老四...”,看著輪車上的屍首,不言而喻。
“看來家中只有你一個兒子了。成親了嘛?有孩子沒有?”虞明問道。
“去年才成的親,不久就征召入伍了,還沒有後。”
“家住哪裡?”
“壽州城,往北四十裡,新莊。”
“陳福。你安排好這車的兄弟,把你四弟找個地方單獨停放。去城裡,找王副官,讓他調一輛牛車給你。如果明天無戰事,你一早駕著車,把你四弟送回老家,好生安葬。從此在家孝順父母,延續香火,不必再來當兵了。”
聽完虞明的話,漢子瞬間愣住,磕巴道:“大...大人,這...這...”
虞明擺擺手,道:“讓你去,你就去,有人問起來,就說是我的命令。”
漢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著邊磕頭邊說:“謝...謝大人,謝大人...”
虞明連忙把他扶起,目送他推著裝滿屍首的輪車離開。放眼望去,這一片被鮮血澆築的土地上,到底有多少類似的悲劇發生過,或者正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