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乃是汝陽有名的鴻儒王顯,是田牟夫人王氏在這一帶的族人,這王顯年輕時曾任一州之牧,顯赫一時。
這要是擱以前,根本算不了什麽,可人家在他田牟失意之際以年邁之軀拖家帶口遠道而來,足顯其深情厚誼。
田牟自是以最高規格待之並親自作陪。
那王顯雖是老眼昏花,卻是心如明鏡,寥寥數語便知田牟之病在與心。他也不點破,不提時政,隻談經文。
兩人正聊得高興,卻見田牟的小兒子田齊和女兒田嫣自門外嬉戲打鬧而過。
只聽那王顯道:“素聞賢侄教子極嚴,不知……”
他沒說完,田牟已知其意:“顯翁若有興致,不妨於此時考教一番?哈哈,只怕他倆要貽笑大方了!”
遂又叫道:“齊兒,嫣兒,你們過來!”
倆孩子玩的正起勁,忽被打斷,雖有不悅卻也無可奈何,過來規規矩矩的見禮之後便忐忑不安的站在那裡等候發落。
“看來老朽又做了惡人啦!”王顯見狀,哈哈大笑,與田牟對視一眼。
田牟心知這倆孩子蒙學不久,本就頑劣,必定答不出什麽來,此時也只是欲借王顯之手對其敲打一番。
“來來來,我問你們,你們是何時蒙學,都學到哪了?”
田齊沒敢答話,田嫣倒是先開了口:“回夫子的話,我們已蒙學一年,《論語》尚未習完!”
那田齊本來心虛,忽聽姐姐提到《論語》,卻瞬間來了底氣,連忙搶話道:“我先來,我先來!《論語》我都已經能背到裡仁了!不信我背給你們聽!”
他本來對那些刻板的東西毫無興趣,可前幾日田安跟他說的那些玩笑話卻深深吸引了他,回來之後串在一起居然很快就都記住了。
他本就是小孩心性,見有這麽好的表現機會,不等允許,自顧自地就開始了。除了有兩三次卡殼,竟真的將前四篇一字不漏的背了下來。
田牟王顯目瞪口呆,甚至那田嫣都有些驚訝。
“好好好!賢侄,你這孩子不得了啊!比老夫家裡那些個混小子可強多啦!”
田牟一臉尷尬,他也不明白田齊為何突然就都會背了,心想田安那小子也是如此突然開竅,莫非齊兒也?
“當然啦!你也切勿因此沾沾自喜,能背是一方面,能不能了解其意,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來考考你!禮之用,和為貴。此句,當做何解?”
田齊見被表揚,愈發興奮。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在說,我們注重禮,目的是為了和諧,一切皆以和諧為貴。
但是,我們不能斷章取義,後面的更重要!
是為,小大由之,有所不行……亦不可行也。
就是說,說,不是大事小事都要去和,為了和而和是不行的!”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道:“還有,我仲兄說,君子不器,我們不能拘泥於手段而忘了行事目的,有時候,只要結果是好的,該出手時就要出手,不能總是和稀泥!
嗯!還有!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我們就應該人狠話不多,能動手就別吵吵!”
王顯聽得前半段,已是心中暗讚點頭連連,可聽到後邊,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
他哭笑不得地看向田牟,道:“他說的仲兄,可是我那未來外孫女婿,田安?”
田牟正納悶呢,聽田齊這麽一說,瞬間就明白過來!田安這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哪兒來的這等歪理邪說?把兩個小的都帶偏了!
那田齊說得興起,心想著還有好玩兒的,竟全然沒注意到兩人的臉色變化,眉飛色舞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哦?那你說說,這又作何解?”王顯笑道。
“這個可有意思了!我仲兄說……”他說到這裡,忽然有些緊張,停了一下,才道:
“我仲兄說,像他那麽大的人,十五六歲了,就應該好好學武!
並且,學而時習之!學到了就要不停地找人切磋練手。
然後,然後三十歲的時候就可以獨立打人了。
但是呢,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隻學武卻不動腦子的話,就會不知道要打誰,隨便打人當然不好呀!可如果隻思考卻不會武功,就會被人欺負,甚至被人打死!
所以,慢慢的,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就會明白應該去打什麽人,五十歲的時候上天會告訴你應該打什麽人!
六十歲的時候呢,年紀可能有些大了,嗯……可能打不動了,但也沒關系!只打那些看不順眼的人!
到了七十歲,嘿嘿!誰要是犯了我的規矩,我想打誰就打誰!哈哈哈……”
田齊一口氣說完,像是深怕被人打斷了一樣,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可笑著笑著,就發現了不對勁!
死一般的寂靜!
王顯眯著眼睛,若有所思,田牟已是憤然起身:“混帳東西!聖人之言,豈能胡改亂編!我問你!這些都是他田安教你的?!”
田齊田嫣見狀,早就嚇得趴在地上發抖了,哪還敢說什麽?只顧磕頭點頭。
田牟怒不可竭,正欲發作,卻被王顯拉住臂膀:“賢侄息怒!老朽倒是覺得,這孩子說得也並非全無道理!再說,我看他不僅會背,還能將裡面的道理融會貫通,這般年齡,已經十分難得了!以老朽看,你我兒時怕是都做不到吧?”
王顯說完,扭頭對地上二人使眼色道:“咳咳,你們快下去吧!以後記住,持身以正才是君子之道!”
田齊田嫣二人如蒙大赦,行禮之後便夾著尾巴跑了。
“老朽想問,我那外孫女婿,可是尚武之人?”
“呵,他倒是吵著要學武……”
“哦?我前日入府之時曾見一清瘦少年在簷下習武,莫非他就是?”
“顯翁見過了?”
“哈哈,不算見過,他亦不知老朽是誰,只是,哈哈!還是不說了,告知於你,他怕是又免不了一番責罵!”
“嗯?”
……
馬忠這邊,田安一走,他便很快撫平情緒,在木箱中拿出一空白竹簡開始動筆,田安剛才所言對他啟發頗大,得一一記下。
他邊寫邊琢磨,愈發地覺得這田安高深莫測。
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真乃曠世奇才!只可惜,他看似對此道並無興趣。
他寫得入神,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天色已暗,起身去點油燈,卻猛然發現屋內條椅上端坐一人!
那人身披黑色鬥篷,正拿一雙細眼冷冷地看著他……
他心裡一驚,但也很快平靜下來,這人已不是第一次出現,就是出現的方式總讓人反感。
他搖了搖頭,心中不爽,平靜道:“來多久了?”
“一直都在!”
馬忠一愣,道:“我說過,我對你們所謀並無興趣,你不必再來!”
“呵!那你對此物是否有興趣?”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多言,隨手拋出一物。
馬忠眉頭微皺,抬手接起,仔細一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盯著對方的眼睛,急切道:
“小女在哪兒?此物你從何得來?”
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握著,仿佛怕它瞬間消失一般。
“有興趣了?”那人輕笑一聲,並未回答。
“你!”馬忠怒目圓睜,語氣硬咽,半晌後才道:“罷了!只要不是取人性命之事,我都依你!還請告知小女現在何處,她和她母親都還好嗎?”
“這不就是了?我只能告訴你,暫時是母女平安,以後會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我知你醫者仁心,放心!死不了人的!你只需在時機成熟之際將此物獻與田牟,事成之後,自會得償所願!”
那人說罷,起身拉起馬忠右手,將一藥瓶輕輕放在其中,然後緊緊握住。
“你是聰明人,也是好人,我不願為難你!我以犬子性命起誓,此事雖不能光明正大,但也絕非壞事!受益者之眾亦不是你能想象的!”
馬忠隻覺得雙腿發軟,脊背生寒,呆呆的看著那人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門。
良久後,他點上油燈,細細端詳手中之物,目光熾熱,心跳再次加快。
可不久後,他卻將那東西狠狠丟在地上,悶哼一聲:“你們當我是傻子麽!”
自己是曾托人追尋妻女下落,也提及女兒有一貼身之物,但那玉塊兒上所刻符籙卻是自己當時一時興起少刻了那麽短短一筆。
之前光線昏暗再加上一時情急,未能看得清楚,此時再一細看,卻看出其中的差別來。
心神稍定,卻又是一陣失落!
哼!你們口口聲聲濟世救民,所行手段如此下作,唯恐天下不亂!
隨後,他緊盯著桌面上的那瓶丹藥,目光變得凶狠起來。
……
侯府內院,田牟正眯著眼睛享受夫人王氏的揉捏捶背,此時想到一些事情,長長歎了口氣。
王氏聞聲,手上不停,輕輕道:“夫君可是在為北方旱災之事勞心?”
田牟一愣,本欲搖頭,卻又微微點頭。
“你也別怪我多嘴,你不是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麽?此時又何必操那份心?”
“呵!你不懂,我只是覺得這氣候太過異常,該下雨的地方一滴都沒有,你看我們這兒!啊!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眼看又得積澇成災!”
“你又不是龍王,管得了?”
“哎,只是這樣一來,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我心甚憂啊!”
田牟說完,猛地睜開眼,咬牙切齒道:“可恨的是那些個世家豪族,愈發地肆無忌憚!哼!若是老夫在朝,豈能容得他們如此貪得無厭!”
王氏見狀,埋怨道:“你呀!就是個勞心的命!你說你就在這府裡安心過些清閑的日子不好麽?”
“哼!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麽?我何嘗不想過得清閑?可……”
田牟話到嘴邊,卻又沒說下去,你一婦人,自是不知此道之凶險!不踩著別人上去,就得成為別人的墊腳石,哪是你說退就能安然退下來的!
王氏見他不語,便也不再就此話題多說什麽,她想了想,轉到田牟面前,道:“靈兒你見到了吧?覺得怎麽樣?我跟你說啊,那丫頭我真是越看越喜歡,白白淨淨,玉人兒似的,小腚溜兒圓!一看就知好生養!還有那一張小嘴兒哦,能說會道,簡直太喜人了!”
田牟隻“哦”了一聲,沒答她的話,隨後眯上眼睛,道:“你有沒有覺得,二郎自醒來後就不大對勁?”
“哪裡不對勁了啊!長大了,懂事了唄!我說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呀!之前你覺得他不懂事兒,看他心煩,現在安分了,你又疑神疑鬼!你以為有幾個人跟你一樣,自小就得為家事操心啊!”
田牟一陣無語,但仔細想想,也確實是那麽回事,自己年幼喪父,很早就扛起了養家重任,心智自然成熟較早,幾個孩子自小有人庇護,自是比不上自己的。
想到這裡,他睜眼看了看已經略顯憔悴的王氏,心中竟又生出一陣憐憫。
見王氏此時一臉認真,便調侃道:“你就這麽急著抱孫子?要是真想抱娃娃,咱們再加把勁兒,也不是不行……”
王氏聞言,老臉一紅,嗔怪道:“你個死鬼,瞎說什麽呐!一口氣給你生了五個,還嫌不夠哇!一天天道貌岸然的,怎麽一回屋就開始不正經!也不怕讓外人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