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嘩的一聲被拉開,李天昊精神矍鑠站在門內,顯然是早就醒了:“宋總鎮可會下場?”
“平日演武,宋總鎮只是考校弟兄們的武藝,自己甚少下場露一手。但是今天他說了,二位上差難得來一次,若肯賞光,他必然賣賣力氣!”
“親睹九邊第一猛將風采的機會,我等豈肯錯過?頭前帶路!”
宣府校場。
鑼鼓喧天,號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今天宣府鎮的下屬大小將領,除外出巡邏和值守要塞的之外,基本一個不落全體到場,一是欽差自京師遠來,人人都想看個西洋景;二是總兵宋鑫要親自演示刀法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激動壞了。
上次宋總鎮出現在校場上,是什麽時候?
那柄聞名遐邇的镔鐵大刀,是時候抬出來顯顯威風了!
點將台下,數千士兵在春日塞外的疾風中整整齊齊列隊站立,刀槍如林,旌旗飛舞,鼓聲激越。隨著越來越急促的鼓點,馬蹄聲由遠及近從場外方向傳來,楊瀚景李天昊手搭涼棚舉目望去:來了!
一匹高大雄壯的黃驃馬翻蹄亮掌,向場內飛奔而來,馬上坐著一個比駿馬更雄壯的武將,身披黃色山文甲、頭戴六瓣明鐵盔、腳蹬高幫虎頭戰靴,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衝到了台前,向台上的李天昊楊瀚景抱拳拱手。
“二位欽差大人親自觀摩我軍將士演武,實為宣府鎮弟兄們莫大之榮幸,我宋鑫自不量力,要在你們面前獻醜了!來人,抬本鎮的大刀來!”
兩個身材堪與宋鑫相比的精壯士兵,赤著上身,喊著號子,扛著一柄通體烏黑的大刀呼哧呼哧走過來,李天昊楊瀚景見到這柄大刀,頓時一齊眯起了眼,仔細打量起來。
刀長九尺五寸,合現代的二點二米左右,刀頭闊長,形似半弦月,刀頭與柄連接處有龍型吞口,長長的刀杆末端有鐏,整把刀從頭至柄,全部使用精煉镔鐵鑄造而成,重逾百斤,兩個壯漢抬著都看得出有些吃力。
刀抬到宋鑫馬前,他伸出左手一提,便將這柄一百二十斤的鐵家夥提在了手中,雙手運使轉如輪盤,發出沉悶的“嗚嗚”聲。
離得近的人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唯恐宋鑫萬一失手扔出去,無論砸到誰,那個倒霉蛋明年的今天就都可以過祭日了。
不過這種擔心明顯是杞人憂天,宋鑫手中的大刀穩如泰山,他催馬馳騁,左劈右砍。場內立了一圈懷抱粗細的木樁,他行至一個木樁便是隨手一刀斬去,手起樁斷,興之所至隨手挽個刀花,引得圍觀官兵轟雷般喝彩。
楊瀚景縮了縮脖子:如果要他一對一抓捕宋鑫,可不能讓他拿到這柄大刀,否則的話,那些木樁可遠比自己的脖子硬。
再轉念一想:哪怕他赤手空拳,就憑這一身簡直蠻如棕熊的力氣,自己對付得了嗎?
即使加上李天昊,那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重達一百二十斤的大刀在宋鑫手中,就如同楊瀚景八歲兒子玩的塑料玩具刀。
楊瀚景向旁邊看去,恰好迎上李天昊的目光,兩人無聲對視,暗暗點頭:智取,必須得智取!
宋鑫策馬回到點將台下,甩鐙離鞍,把大刀交給親兵,大步走向李天昊楊瀚景,面不改色、氣不長出,開懷大笑,聲震校場。
“哈哈,宋某獻醜了,二位欽差見笑啊見笑!”
楊瀚景站起身一邊鼓掌,一邊點頭讚歎道:“名不虛傳,九邊第一勇將絕對名不虛傳,以楊某看來,古來使刀名將,諸如後漢亭侯、盛唐蘇烈、大宋令公,恐也難出宋總鎮之右!開眼了、真是開眼了!”
“上差過於誇獎了,宋某豈敢與古來這些蓋世英雄相比?但只要此刀在手,宋某便絕不負朝廷所托、不負皇上之望,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任何人休想據有大明一寸疆土!”
李天昊倒了一滿杯酒,雙手捧起:“宋總鎮神勇無敵,在下歎服不已,謹以此酒,聊表敬仰之情。”
宋鑫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熊掌般的大手抹了抹嘴,大咧咧說道:“二位上差別總是‘總鎮總鎮’的,顯得太生分了,都是戰陣廝殺過的軍中弟兄,宋某鬥膽高攀,願與二位交個朋友。在下今年三十八歲,表字錦凌,不知二位。。。?”
“錦凌兄,小弟年齒三十一,表字明宇。”
“錦凌兄,小弟年齒三十四,表字興邦。”
“好!二位賢弟,今日咱們這是效仿劉關張千古佳話,桃園結義了嗎?哈哈哈哈!“
宋鑫大笑一陣後,忽然凝視二人道:“明宇兄、興邦兄,你們都是久經戰陣之人,又遴選至鎮撫司當差,深得天子信重,必定本領高強,我適才已然獻醜了,二位何不也下場展露一番,讓我宣府鎮的弟兄們見識見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想你們是斷斷不會拒絕的吧?”
不會拒絕?
我們不會拒絕你奶奶個孫子!
搞突然襲擊是吧?陰我們是吧?
我們展露?展露什麽?健身拳操你看不看?
楊瀚景抱拳拱手:“宋總鎮。。。”
宋鑫當即重重咗了一下牙花子。
“呃...錦凌兄,非是我們故作姿態不肯露怯,實在是奉皇命查案而來,趁手兵刃都不曾攜帶,我二人拳腳上的功夫又都稀松平常,難入方家法眼。再者說,今日乃是宣府鎮校場演武,眾兄弟摩拳擦掌都要在主將面前顯顯本事,若我二人喧賓奪主,豈不是太不通曉人情了?”
宋鑫聞言,面不改色,轉過身去聲如洪鍾向台下喊話:“眾位兄弟,二位上差入鎮撫司前,也是咱們邊軍出身。這位李上差,曾效命左近的大同鎮;這位楊上差,則出於遼東鎮。眾兄弟想不想觀摩觀摩大同鎮和遼東鎮兄弟的本領?”
“想——!”
台下數千個聲音整齊劃一,倒讓李楊二人眉頭一皺:不亮點本事不行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們再藏頭縮尾,丟的就是大同鎮和遼東鎮“同袍”們的臉了,雖然那裡的官兵,其實他們一個也不認識。
軍隊裡就是這樣,有些道理古今通用。大丈夫寧死陣前、不死陣後,刀頭舔血的漢子群裡向來瞧不起軟腳蝦,不管是在現代,還是在大明。
你可以輸,但不能慫。
“二位賢弟沒有攜帶趁手兵器?這個容易,來人哪!”
宋鑫叫過兩名親兵附耳叮囑幾句,親兵隨即匆匆而去,不長時間又匆匆而回,各自抱了一大捆各式兵器,嘩啦啦堆在點將台上。
“明宇、興邦,這些兵器都還勉強過得去,你們每人挑選一件將就能用的,讓宣府鎮的弟兄們見識一下友軍風采吧。”
李天昊慢步上前,眼睛搜視地上那堆兵器,腦中也在快速運轉著,驀地,視線和思緒在某一件物體上,奇妙重合了。
他俯身拾起這件兵器揮舞幾下,滿意的點點頭——分量很合手。
宋鑫在旁看到,頗覺驚奇:“明宇,你會使這件兵器?”
“錦凌兄,我還正要請教此物你是從何得來的?”
“也是巧了,去年歲末我一位昔日同袍進京到兵部公乾,繞道我這裡小聚了兩日。他身任廣東總兵,防區內這兩年總有小股東瀛海匪出沒,率軍進剿時繳獲了兩把這東西,覺得新奇便送了我一把。你說這玩意刀不像刀、劍不像劍的,鋒利倒確是鋒利,可沒人會使啊?好友相贈,我也不好不收,放在軍械庫中吃了幾個月的灰了。看樣子,明宇識得此物?”
識得,當然識得,正德年間大規模倭寇之亂還未形成,幾十年後,這件兵器大明東南沿海一帶就會人盡皆識的。
它叫:太刀。
後世民間俗名:日本武士刀。
出於對格鬥的熱愛,除了拳腳功夫外,李天昊還在西海市的一家劍道館自學了日本劍道,這把太刀和他平時訓練用的那把,長短輕重極其接近。
不過,這把刀可不是訓練器材,是上陣喝過人血的真真正正的大殺器,鋒利無比。
那家劍道館的教練是從日本高薪請來的頂尖高手,那位頭髮花白的瘦削老人第一次在俱樂部見到手持太刀的李天昊,向來冷峻的眼神裡就透出一縷異樣的光彩。
隻一眼,他就看出李天昊是極罕見的天賦型劍客。
後來的事實也驗證了他毒辣的眼光,截止到接受時空穿越任務之前,李天昊已經是劍道六段。
這並不是說他的水平隻達到六段,而是他當時年僅三十一歲,考更高段位的年齡還不到。
六段,已經是絕大多數劍道練習者終其一生,也無法突破的段位。
李天昊從白丁到六段,總計耗時五年——升六段的理論最短時間極限。
李天昊從容對宋鑫的親兵吩咐道:“以棉布包裹刀身,敷上石灰。”
轉身面向台下,淡淡道:“大同鎮李天昊,向諸位宣府鎮的兄弟討教了。哪一位願意賜教?”
台下一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等有人挺身而出,許寧從將台座椅上霍然站起:“難得上差賜教,就由許某奉陪一二吧!”
身邊士兵拿來許寧的長槍,取下槍尖,正要在槍頭處同樣包上棉布、沾上石灰,卻被許寧阻止。
“包這玩意兒幹什麽?演武就要仿照實戰,他日戰場廝殺之時,敵人會拿著燒火棍來跟你打仗嗎?”
李天昊眉梢一動:“就依許副總兵,撤去棉布!”
李天昊和許寧對面而立,互相抱拳道聲“請”,便綽起各自兵器,擺出了起手式。
單刀進槍,九死一生。
這不是評書藝人口中的台詞,而是無數生死搏殺、無數戰場屍骨堆積出來的血的箴言。
一寸長、一寸強,在任何時候都是鐵律,無論是明代、還是現代。
因為控制范圍更遠,發力距離更強,長兵器在單兵格鬥中從來都擁有比短兵器大得多的優勢,除了極少數狹窄逼仄的特殊環境,單刀對上長槍,只要對方不是菜瓜,基本死活只能指望老天爺開恩。
許寧不是菜瓜,是打過無數仗、殺過無數人的沙場宿將,不但武藝高強,生死對戰經驗之豐富更遠不是後世和平年代在規則保護下的格鬥家們所能夠相提並論。
這一點許寧自己當然非常清楚,他毫不客氣,大喝一聲抖個槍花,槍尖靈蛇吐信刺向李天昊胸口,他信心滿滿,連李天昊的應對都已經算好了,最多五招,就會在對方身上刺下兩三個冒血的傷口。
當然,他出手還是會有分寸的,最多讓李天昊受點兒輕傷,給他個教訓也就是了。此舉一是為了殺殺這位欽差大臣的威風,二來,許寧也含著公報私仇的心思。
在京城蒔花館那次吃癟, 他可一刻都沒忘!
許寧今天把握十足要讓李天昊吃點苦頭,所以當忽覺手中一輕的時候,他腦子是懵圈的。
李天昊側身閃過這來勢洶洶的一槍,沒有試圖去攻擊對手,而是雙手高舉太刀,用盡全力劈向槍杆,喀嚓一聲,把長槍劈成了兩截。
許寧握著只剩半截的槍杆,呆愣愣站在原地,李天昊不緊不慢抱抱拳:“許將軍,承讓了。”
許寧依然沒有明白剛才那一刹那發生了什麽:這是什麽刀?
他的長槍槍杆選用的是牛筋木,再在桐油中反覆浸泡製成,既韌且堅,尋常刀劍砍上去,充其量留下一道白印。
李天昊也不看他,將太刀還入刀鞘,向宋鑫拱手:“錦凌兄,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明宇何必客氣,盡管直說。”
“此刀我使著甚是順手,不知。。。”
“咳!我還當是何事,既然明宇喜愛,這刀現在就歸你了!”
“多謝錦凌兄。”
既然你夠意思,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在這個年代找件趁手的家夥很不容易,除了懷裡的軍刺,現在總算又擁有一件利器了。
宋鑫,如果在不久的將來,我用你送我的這把太刀砍下你的腦袋,會不會很諷刺啊?
跌坐在椅子上的許寧猶自看著手中的斷杆發愣,楊瀚景已欣然站起,走到點將台邊,面帶微笑,聲音不大,卻聲聲入耳。
“適才許將軍和明宇的兵刃比試實在是精彩,在下遼東鎮楊瀚景,想要領教宣府鎮眾兄弟的拳腳功夫,敢問哪位願意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