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邦啊興邦,剛剛還說自己拳腳功夫稀松平常,現在就要和我宣府鎮的弟兄比試拳腳?你們這些做了京官的人哪,算是把京城的老爺們言不由衷那一套學了個十足十!”
“錦凌兄,實不相瞞,我拳腳功夫確屬平常,只不過兵刃更糟而已。”
“呵呵,適才明宇不動聲色卻一鳴驚人,此刻任你再如何巧言令色,我也是不信了。我說你們都聽清了嗎?誰來領教楊上差的高招?”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騷動,卻沒有回音,剛才李天昊那一手太過駭人,作為宣府排名前五的勇將,許寧僅僅一招就被廢了掌中兵刃,委實震驚了全場。
這當然有他們對日本太刀鋒利程度不夠了解的因素,但李天昊展露出的身手,尤其是處變不驚的果決,可都是實打實的,讓場下這些以砍人為職業的武夫們誰都不敢小覷。
宋鑫等了一陣,發現無人應戰,臉色當即變了。
“這是比武較量,又不是上陣玩命,你們怕個球!既然都沒膽子,我宋鑫就自己來領教領教楊上差的拳腳好了!”
他這話倒把楊瀚景嚇得不輕:別呀大哥,跟你一對一我是真的心裡沒譜啊!
楊瀚景心裡正自七上八下,宋鑫身後走出一個人:“宋總鎮何必親自下場,末將鬥膽,想請楊上差賜教。”
楊瀚景用目觀看,暗暗心驚:這個人身材如宋鑫一般雄壯,卻比他還高了半個頭,如果說宋鑫像一頭熊,這個人已經不是像了,基本就是!
“阿魯哥,你願意下場?”
宋鑫見到總算有部下站出來,很是高興。
“正是,但末將鬥膽請求楊上差和末將比試摔跤。因末將拳腳功夫粗陋之極,絕不是楊上差對手,若是摔跤,還可以陪著走兩招,不知上差意下如何?”
“阿魯哥將軍是蒙古人吧?”
楊瀚景淡淡的問。
“正是,末將弘治十三年隨韃靼小王子進犯大明時被擒,後誠心歸降,承蒙宋總鎮不棄,擔任他的親兵隊長至今已六年了。”
“摔跤是蒙古勇士傍身之技,阿魯哥將軍必然極為精擅,既然空手比試是楊某自己提出的,也隻好硬著頭皮,挨一挨你的拳腳了,將軍請吧。”
“末將不敢,上差請。”
這場比拚,引起了比上一場更大的關注度。
蒙古大漢阿魯哥的摔跤技藝在整個宣府鎮從無敵手,除了宋鑫憑借天生神力可以和他互有勝負外,其他人連三五招都捱不過去。只是他作為宋鑫的親衛首領,平時極少出手,今天面對楊瀚景的挑戰,他昂然而出,激起了宣府鎮上下巨大的興趣,人群中陣陣交頭接耳,已開始有不少人下注了。
“我賭阿魯哥三招內必勝!”
“不盡然,剛才李上差的刀法疾如雷電,是我從所未見,楊上差有什麽驚人本領,咱們可還不知道呐。”
“那以你之見如何?”
“我認為,楊上差還是能撐五招的。”
這個人已經算是宣府眾軍士裡對楊瀚景比較看好的了,眾人以壓倒性的賠率打賭楊瀚景必敗,因為對戰的兩人從體型上看,幾乎就不是同一個物種,勝負簡直毫無懸念可言。
阿魯哥本人也是這麽想的,當他抓住楊瀚景肩膀,腳下使絆雙臂發力,將對方向後直直扔出去的瞬間,滿場“嗚”聲大作,好比現代的我們滿懷期待等來了一場重量級拳王爭霸賽,卻在第一個回合就被一記重拳KO結束,充滿了那種沒看過癮的遺憾和不甘。
阿魯哥對楊瀚景出乎意料的不堪一擊也很不過癮,踏步上前俯身去揪躺倒在地的對手,準備把他揪離地面,再用一個漂亮的背口袋重重摜在地上,以便讓這場較量結束的漂亮些,順便給剛才一招就被李天昊打敗的許寧找回面子,為宣府鎮找回面子,更為宋鑫找回面子。
巨掌就要接觸到楊瀚景衣領的刹那,楊瀚景右手啪的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腕,同時雙腿怪蟒般悠忽而出,夾住了阿魯哥的肩頸,左手閃電般抓住阿魯哥上臂,將那個龐大身軀向自己懷裡拉去。這時候,如果有一個現代格鬥愛好者在旁觀看,一定會拍案叫好:完美的三角鎖成型了!
阿魯哥吃虧就在於,他對誕生於公元十九世紀末的現代巴西柔術完全一無所知,才會輕易著了楊瀚景的道兒。
不過現在說什麽也晚了,他的頸部大動脈已被楊瀚景強有力的雙腿牢牢壓製,血液循環被完全阻斷,眼前金星亂冒,渾身蠻力無從施展,嘶吼著想要抽回被對方控制住的右手,楊瀚景鐵掌如同老虎鉗,哪裡掙脫的開?
僵持了不足十秒,阿魯哥眼前一黑,意識飄然而去,龐大的軀體轟然倒下,就此昏厥。
楊瀚景一躍而起,伸手為阿魯哥按摩頸部血管,以便他盡快醒來,直到阿魯哥發出一聲粗重的呻吟,楊瀚景才長出一口氣:缺氧昏厥時間長了,這個傻大個就真成了“傻”大個了。
他站起身來,向躺在地上的阿魯哥抱拳,像比武之前一樣淡然。
“阿魯哥將軍,承讓了。”
和剛才的李天昊不同,他沒有聽到任何的鼓掌和喝彩聲,楊瀚景疑惑四望,卻見滿場宣府鎮官兵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嘴裡個個能塞進一枚雞蛋!
這場比試確實沒用三招,但輸的竟然是阿魯哥?
摔遍宣府無敵手的自走型人熊阿魯哥!
楊瀚景從容登上將台,向端坐主位的宋鑫拱手:“錦凌兄,小弟獻醜了。”
“興邦,你方才所用的是什麽功夫?”
“讓錦凌兄見笑,是小弟家傳武功,遼東地躺拳。”
“地躺拳?”
宋鑫眉心緊皺:“善用地躺拳的武師我倒也認識幾位,可我記得他們所用招式和你所用大為不同,你這套拳法宋某別說沒見過,根本聞所未聞,難道這遼東地躺拳是自成一派的嗎?”
你肯定沒見過,因為你沒去過巴西。
“錦凌兄,這套拳法乃是我楊家先祖宣德年間跟隨三寶太監出海時,偶然結識的一名扶桑武者所授,在大明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原來如此。”
宋鑫點點頭。
這一天的校場演武,由於宋鑫事先高調預告,本該是由他佔據當日的宣府地區頭條,萬不料他臨時起意的一個建議,卻讓楊瀚景和李天昊霸榜了熱搜前兩名,在宣府、乃至整個塞北,風頭一時無兩。
他倆走在街上,都會有兵民百姓主動拱手施禮:“李上差、楊上差。”
大家看著他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武當掌門張三豐真人。
做雇傭兵多年,執行過太多不可公之於世的機密任務,李天昊和楊瀚景都習慣了深藏功與名,對於突然變成當紅炸子雞明顯心理準備不足,整整三四天躲在屋裡沒有出門。
第五天,他們離開了那間鋪陳奢華的大房間,不是他們適應了自己的頂流明星身份,是不得不出來——京城使者到了。
匆匆走進總兵府大堂,看到站在宋鑫身邊的來使,二人不由一愣:“劉公公,你親自來了?”
劉瑾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楊百戶,李百戶,皇上萬歲爺看了你們的奏折,當場批示準行。萬歲爺說了,此事乾系重大,派別人來實在不放心,隻好由咱家為萬歲爺分憂,走一遭宣府了。”
言語中的志得意滿,幾乎是迎面撲在楊瀚景和李天昊身上。
“劉公公辛苦了,請問陛下龍體安康否?”
“好,好,主子萬歲爺好著呐,簡直是好極了!”
劉瑾笑著招手把李天昊叫到面前,在他耳邊悄聲說:“李百戶給皇上獻的那條計策實在太妙了,你日後回京,就等著萬歲爺重重賞你吧!”
這就妙了?
呵呵,小意思。朱厚照只是不知道,在後世,那些戀愛腦的少男少女為了能見面,都想過些什麽樣匪夷所思的高招,李天昊不過是活學活用了一下而已。
“李百戶,楊百戶,皇上準你們所請,已命咱家將那三十五萬兩餉銀押來宣府,稍後由咱們三人監理,請宋總鎮查收,盡快分發給將士們。”
“臣宋鑫謝陛下體恤宣府將士!”
“先別忙著謝,萬歲爺還有旨意呢。楊瀚景,接皇上口諭!”
“臣在!”
“據密奏,遼東鎮有人私賣軍械,命楊瀚景立即前往查探,據實回報,宣府之事,暫由李天昊一人暑理,著楊瀚景旨到即行,不得有誤!”
“臣遵旨!”
“欽使大人。”
宋鑫走了過來:“雖然聖旨要興邦兄旨到即行,但總不至於讓他餓著肚子上路吧?此去遼東迢迢數百裡,且容宋某為興邦兄擺下一桌薄酒送行可否?再者說,公公遠道而來,還沒用過午膳呢。”
“宋總鎮呐,旨意上說立即動身,可也沒說不讓吃飯啊?你這麽一提呀,咱家肚子還真覺得餓了呢。”
“哈哈哈,既如此,宋某立即安排人查驗餉銀,再命後廚備宴。宋某和劉公公初次見面,必得好好敬你幾杯才是!”
為什麽朱厚照忽然要楊瀚景去遼東鎮?那裡真的出了軍械倒賣案嗎?
可能有吧,但楊瀚景此行與之無關。
他之所以去遼東鎮,是因為他自己要去,那裡有一位重要人證:黃元孝之子,雪裡梅之兄,被含冤發配從軍的黃雪源。
前幾天的奏折中,除了請朱厚照撥發宣府軍餉,楊瀚景在裡面還加了一句話,就是請求朱厚照給他做個掩護,找理由打發他去遼東,以免宋鑫起疑心。
其實他們心知肚明,無論表面上有什麽借口,只要欽差去了遼東,宋鑫就一定會起疑心的。所以,在宋鑫狗急跳牆,做出不可預知之事前,楊瀚景得先一步趕到遼東,把黃雪源保護起來。
倒不是指望從他嘴裡得到什麽關鍵證據,據雪裡梅講述,黃元孝知道身在虎穴步步有險,暗地裡探查的所有情況,從未對家人講述,包括黃雪源。
楊瀚景緊急奔赴遼東的根本原因,是黃元孝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了,必須維護周全。他為大明盡忠獻身,不能讓他斷了子嗣,不能讓忠臣流血又流淚。
一路上,楊瀚景一直在思考一件令他費解的事:為什麽黃雪源充軍地點會是遼東呢?他知道發配黃雪源的內閣公文是謝遷簽發的,可作為宋鑫的背後大佬,謝遷為什麽當時不同意宋鑫所請,讓黃雪源就地充軍宣府呢?
倘若如此,楊瀚景倒是省得今天跑這一趟了,因為在宣府地界上,宋鑫有一千種法子可以讓黃雪源死的無聲無息。
想來想去,楊瀚景只找出一種解釋:謝遷非常清楚宋鑫的用意,他在落筆之時,內心中那抹善念忽然跳動了一下。
久經官場沉浮,見識了太多的你死我活、爾虞我詐,謝遷的心腸足夠硬,如其不然,他絕登不到如此高位。
可在那個時刻,他還是心軟了,給了黃雪源一條活路,哪怕是暫時的活路。
謝遷會不會有一天為自己的這個決定後悔呢?
並不重要,這個決定作出後,他就把自己留在了“人”的行列裡。
他當然做過很多利國利民的好事,但為了維護自己的黨派之私,也必然用過不止一次見不得光的手段,功過是非,恐怕不是一句兩句話所能盡述。
但他起碼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性,保留了那份屬於人的憐憫之心,雖然可能不多,但總還有。
人呐,真是複雜。
入夜了,楊瀚景還在縱馬飛奔,距離遼東鎮駐地還有近二百裡,他今天肯定趕不到了,最近的驛站在十五裡外,抓緊趕到那兒好好休息補充體力才是要緊。
躍馬跳過一處淺淺的河灘後,楊瀚景驟然勒住韁繩回頭觀望:這條河為什麽感覺如此熟悉?
月色明亮,視線清晰,楊瀚景很快就看出來了——這是渾河。
一股難以言傳的滋味轉瞬間潮水般湧上心頭。
渾河岸邊是故鄉,是他穿越前一刻還在歸心似箭奔赴的地方。。
五百多年後,楊瀚景就出生在距這條河僅千米之遙的那座城市。
楊瀚景駐馬河邊,默然無語。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時明月照古人。
若是今人見到了古時月呢?
一樣的明月,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命運。
楊瀚景打馬轉身,向前方急行。
無論古時,還是今日,他奉行的都是同一條最高準則:無論何時,使命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