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人們跪在我身邊,我的兒子們跪在我的榻下。他們都在等我說話,他們都在等我的遺旨,我的太子在抽泣,我的皇后閉著眼一言不發,戚夫人顯得又些不安,我的其他子侄們跪倒滿堂,他們一直延伸到燈火昏暗的角落。
我卻沒有什麽話要對他們說,他們覺得我是皇帝,但他們從來就不了解我,他們也永遠不會了解了。
我看著長樂宮的穹頂,回憶我的一生,我知道,我的事跡會被寫進史書裡面,但注定我生命中許多事情都會被人忘記,很多細節,會被遺失在歷史的深淵裡。
很多人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快在五十歲的時候才起兵。他們不知道此前我在做什麽。他們不明白項羽為什麽要在鴻門宴上放過我。他們不知道韓信在濰水邊跟龍且說了什麽,他們也不知道在鹹陽的酒肆上誰跟我在一起,他們更不明白,為什麽當初跟他們一樣是蛆蟲一般的我,會成為漢朝的皇帝……
這些問題,將來還會有無數人提起,可答案,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是沛縣中陽裡人,那是個小地方,我的人生,和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的。
時隔多年了,很多事我記不清了,我只知道,在我小時候,我父親很勤勞,家裡有一頭耕牛,有些雞鴨,我是我父親的第三個兒子,兩個哥哥很能乾,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家裡生活的還不錯。
那個時候,我的家鄉在魏國楚國的邊界,我小時候坐在門邊,經常能看見武士們奔赴戰場。
他們大多是附近各鄉的武士,他們最常喊的口號,就是“滅秦”,
我曾經問過我父親,那些武士們什麽時候能滅秦?
我父親告訴我,滅秦的口號,他也聽了半輩子了,可秦,越滅越強了。
我十歲那年,中陽裡的三名武士又出發了,其中一個年老的叫盧錫,對秦戰爭,他參加過四次了,他將武器背在身後,他的女人給他系上香草結,帶著兩個年輕的武士,到軍隊的集結地去。
那天,村裡的孩子們都在他們身後跟著跑,大人們將食物裝在他們的袋子裡,希望武士們保佑,他們相信在上過戰場沒死的武士,能逃過死亡,得到武士們祝福的孩子,能長命百歲。
跟我一起跑在盧錫身後的孩子叫盧綰,他是盧錫的侄子,也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跟他一天出生,他家就在我家前面,他拉住盧錫的袖子讓他帶著我們一起去,盧錫笑著把他抱起來,對我們說“你們還小,等長大了,再去為信陵君效力”
那是我第一次聽聞信陵君的名字,盧錫對我們說,這次,列國的軍隊都去這個人的旗幟下效忠,為了打敗秦國。
跟很多人一樣,我也許窮盡一生也不能窺探到我生命的根本。那天,盧錫走後,盧綰坐在我身邊,他說“將來我們就做這樣的人”
那個時候,我和盧綰還沒有車輪高,我們常去別人的樹上偷棗,總是他在下面托著我,給我放風,好讓我去摘棗子。
我跟他是同一天出生的,但他總是跟著我屁股後面,一口一個哥的叫我,每次偷了棗子,我也都分給他一大半。那年,中陽裡的棗子甜的發膩,我記得很清晰,兩個年輕的武士回來的時候,鄉親們送的棗子和糧食堆滿了武士的院子,兩個武士對大家說,他們打了大勝仗,他們跟著信陵君的大旗,將秦軍一直打到函谷關,殺的秦人丟盔棄甲,還斬了秦軍的大將,盧錫在陣前殺了三個秦人,立了功,被信陵君留下了。
那年之後,還真是安生了幾年,那時候,我和盧綰他們一起讀書,每當讀書讀不進去的時候,我和盧綰都一起從學堂逃走,躲到附近的大湖旁邊,藏上幾天,那裡有一個棚子,是我和盧綰一起搭的,躲上幾天,我們再回家。
我十四歲那年,盧錫回來了,他老的不成樣子,他黯然的走回村子,誰也沒有驚動,那年的秋天,盧錫死了。他生前,我們去看過他,他對我們說,信陵君去世了,魏國也不再有希望了。
盧錫死後,中陽裡的另外兩個武士也還是會繼續去參戰,直到其中一個死在了對齊國的戰場上,剩下的那個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中陽裡。
那天,我剛過十六歲,盧綰拉著我從學堂逃出來,他把我帶到我們的窩棚邊,從窩棚裡拽出一隻野雞,他看著我就笑,那是他捉的,為了慶祝我們倆的生日。我和他在湖邊把雞烤了,味道真不怎麽樣,連鹽都沒有,但那是我最留戀的一頓飯,即使後來我做了皇帝,我還是想念那頓飯。
那天晚上,盧綰對我說,他從他嬸嬸那裡討來了盧錫的劍,要是再有一匹馬,我們就可以去參戰了。我對他說,信陵君已經死了。可他卻告訴我,前天,他跟他父親一起到縣裡買東西,縣裡公告,六國合縱,伐秦,立戰功者賜金,斬將者封爵。
那天,我們爬進了中陽裡唯一還幸存的那個武士家裡,他姓申,叫什麽我記不清了。那天還沒等我們進馬棚,就被他抓住了,他問我們要幹什麽?我們說,要滅秦。
那天他將那匹老馬送給了我們,還有他的劍。
我跟盧綰從中陽裡出來,向東走,剛上山,村裡的老人們就追了上來,那馬受了驚,盧綰也從沒騎過馬,當時就從馬上摔了下來,腿磕在石頭上,走不了了。眼看著我爹他們越來越近,盧綰把我推上了馬,拍馬讓我離開了。我現在還記得盧綰當初趴在地上對我說“得了爵位,別忘了我”
那年,我在碭山附近碰上了楚國的武士們,我跟著他們一起到了項燕的軍隊中,那場戰爭是趙國的龐煖指揮的,但事實上很多楚國的部隊是由春申君和項燕帶領的。那年我十六歲,長的又不高,瘦瘦小小的,更何況又是布衣出身,根本沒有衝鋒陷陣的資格,那些武士只是讓我跟著一個老兵喂馬。
那場仗,我都是在馬棚裡度過的,前期的仗打的好,總打勝仗,便跟著老兵挪動營地,後來打成了拉鋸戰,我就隻待在馬圈裡喂馬了。
那場仗的結果是戰敗了,但我沒有死,突入函谷關的聯軍被擊潰後,在外圍的項燕的軍隊也潰退了,我在馬圈裡找了一匹馬,逃走了。
我從軍隊裡逃走了,我有些不敢回中陽裡,我不知道怎樣面對盧綰。
但我還是回去了,我騙了盧綰,這是我現在回想起來都後悔的事。
我騙盧綰說,我跟著項燕的軍隊如何如何打勝仗,我殺了多少秦軍,項燕將軍如何如何器重我。最後我騙他說,是春申君和項燕將軍跟趙國的統帥不和,這才撤兵。
盧綰問我為什麽沒封我爵位,我說我殺了兩個降兵,功過相抵了。
盧綰信以為真了,那兩年他在中陽裡到處宣揚我這虛假的事跡,每每聽人說起,我自己都覺得臉紅。每當有過路的武士,盧綰都問人家有沒有參加過那場戰爭,聽沒聽過我的名號,人家說沒聽過,他便吹噓起來,說起我的事跡,一臉驕傲,每當說完的時候,他必會加一句,這是我最好的兄弟。
我每次生怕真遇見認識我的,說一句這小子當時是在營中喂馬的,連秦軍的影都沒見過。
我一直撐著,直到我十九歲那年,那年我和盧綰都行了禮,算是大人了,盧綰為了了償當年的遺憾,想拉著我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外面建功。在他們心裡,我畢竟是上過戰場的,保證安全還是能做到的。那時候,我也不敢示弱,便強撐著答應下來。
那年秋天,我們到了大梁。
繁華,無上的繁華,商人,歌女,舞女,學子,官員,遊士……,高聳的城牆,巍峨的宮殿,寬敞的街道,四周雄山,壯闊無比。
我們在大梁住了一段時間,便一路去了陳留。
那年的冬天,我們在陳留,聽說春申君也死了,四大公子煙消雲散,韓國也要滅亡了,魏國還在征兵,連十一二歲的孩子也被帶去守城。
我跟盧綰都有些灰心,很長時間以來,我們越是打敗仗,我就越是會想起我10歲時的那個下午,我印象裡,那些武士們系著香草結為孩子們祈福,然後去為信陵君效力,打贏了秦軍,回來鄉親們把棗子和糧食擺的到處都是,這樣的場景,我很久沒有見過了。
我跟盧綰在信陵君的墓前呆了兩天,除了灰心還是灰心。
在我十九歲的冬天,在信陵君的墓前,我和盧綰第一次見到張耳,那個時候他還很瘦,眼睛有神,穿的也很簡樸。
那年,他剛剛當上縣令,他也是來祭拜信陵君的,只不過,他跟我們不同的在於,他真的認識信陵君。
他是信陵君的門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吃過信陵君的飯,穿過信陵君的衣,我自然把他理想當成我自己的理想,”
那天以後,我便跟著張耳走了,他比我年長,我叫他一聲大哥,他也很關照我,讓我住在他家裡,供給我衣食住行。
我在他家裡住了三個月,每天我都跟他待在一起,我當時是有些崇拜他的,每當他給我講起信陵君的風采,我甚至都覺得信陵君在我面前。
他跟我講起那場大戰,他講起信陵君在兩軍陣前號令三軍,五國的軍隊,舉著不一樣的旗幟,穿著不一樣的鎧甲,向一個方向前進,打的秦軍抱頭鼠竄只有逃命。
那些日子,我無數次怨天尤人,我抱怨上天,為何不讓我早生二十年,只要能讓我跟著信陵君打一次那樣的勝仗,吾寧死乎。
在張耳家裡的三個月,我盡可能的模仿張耳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吃飯的動作,我也盡力模仿。那個時候,我堅信,既然張耳追隨過信陵君,他身上一定或多或少有信陵君的模樣,只要我學的認真,我也能沾上一些。
張耳很有名士的派頭,不是我和盧綰這種村野之人能比的,我那個時候崇拜張耳,但盧綰卻不以為意,他們倆見面基本不怎麽說話,可張耳卻唯獨對我態度很好,只因我那年跟著在項燕軍裡喂馬,盧綰再一吹噓,張耳便以我為抗秦的義士,日日對我禮待有加。
過了年,盧綰便拉著我離開了張耳家,那年夏天,我們回到了中陽裡。
回到中陽裡那年的秋天,我也面臨成家的問題了,是跟我們家的街坊,那家人跟我們家的關系一直很好,我和他家的女兒一起長大,一起玩耍。
我早已不記得她長得是什麽模樣,那天晚上,她鑽進我家的土屋,脫掉了所有,跟我說要嫁給我。
那天具體說了什麽,我忘了,但結果是,我拒絕了她。
她是個踏實肯乾的農家女孩,叫雙兒。我在兩次遠行之前,我的打算是,等我回來,打個勝仗,做個小官,回來娶她。
我也是這樣跟她說的。
但是在第二次遠行的時候,我在張耳家,看到了張耳的妻子。
那是個真正的女人,除了這個形容,我也不知道怎樣概括她。
我原以為,世間的女人不過就是和中陽裡村的那些女人一樣,白天在篩子前佝僂著腰挑糧食,偶爾看見喜歡的小夥子害羞的低頭。
但張耳妻子的出現,才讓我意識到,我之前見到的女人,就好像篩子裡面那些乾癟的稻殼。我那個時候才意識到,我的粗鄙。
我是在張耳家的後堂見到的她,她穿的得體,很有禮節,身上的首飾雖然未必貴重,但必然都是合適的數量戴在合適的地方。
我本以為,這也就是上等的女人了。
但直到我對視她的眼睛,她絲毫也不躲閃,而是以一種溫和而又堅定的目光看著我,直到我下意識的將眼神避開。
那天,我們談到為什麽她要跟張耳在一起,要知道,她家在當地是首屈一指的家族。
她那天說的話,我至今都記著,她看著張耳說“我覺得,像他這樣的男人,不該埋沒於荒草”
我剛想舉杯,卻聽張耳跟她說起我的那些多半為虛構的抗秦事跡,只見她站起身向我和張耳行了大禮,她說“你們活著,信陵君在天有靈,定當保佑你們,去做到他沒做到的”
她說完便走了,那天我真的很受震撼,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富貴而明禮,溫良而堅定。
說實在的,我見到了那樣的女人後,我不再願意將我的人生交給那個鄉下女人了。
所以,當她鑽到我的土屋裡脫掉衣服時,我又給她穿上了。
後來,她走了,兩個月後嫁給了一個樵夫,我記得我做皇帝後,回沛縣的時候還見到過他們,她像別人一樣見我便拜,似乎早就把我忘掉了,不過,這也許是好事。
我二十二歲的那年,張耳來信了,他在信上說有大事相商,希望我去黃邑見他。
盧綰看不上他,不想讓我去,但我還是去了。
那年夏天,我到達了黃邑,張耳在家裡為我接風,他卻沒有坐在主位上。
當年坐在主位上的就是魏無知,當時才十六歲,那天我聽張耳說罷他的身世,我納頭便拜,行了大禮。
魏無知,是信陵君的孫子。
席間,張耳才細細說來,這次不止是找了我,幾個月以來,陸陸續續來了上百人,都是仰慕信陵君的青年人,張耳說,雖然信陵君故去,但還有後人,只要我們保著魏無知繼續走下去,就可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信陵君。
我那時候才明白,張耳是想讓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出來牽頭,重新開辟一番天地,他們選擇的地方是趙國,因為信陵君雖然是魏國人,但竊符救趙對趙人有大恩,又長年在趙國生活,在趙國發展,定能順利。
我們在張耳家整整等了半年,才湊到了將近四百人,他們差不多都跟我一樣大,有的甚至比我還小,當時是黃邑縣令的張耳,拿了不少真金白銀,我們置辦了三輛馬車, 還有不少武器,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我們上路了。
我們要去趙國的邯鄲,因為聽說秦軍圍了邯鄲城。
這四百人壯志滿懷,魏無知也一樣,我也一樣。我們當時都以為馬上就會像當年信陵君救趙一樣,名揚天下了。但結果讓所有人都無法接受。
我們在進入趙國後遇到了秦人的斥候,一個小隊,大概二十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秦軍,他們從山坡上緩緩而來,我們還沒看見是什麽情況,就被他們射死了一個人,那人是信陵君從前一個門客的兒子,他就死在第一輛馬車前面,被箭穿透脖頸,血液到處都是。
我們這才去拿武器抵抗,可許多人連弓都拉不開。我們無奈拿著短劍躲在馬車旁邊,打算離近了再動手,那些秦兵縱馬來到近前,一個拿著弓警戒,幾個人上前就將被射中的那個人的腦袋割下來了,那人還沒死透,被割頭的時候,眼皮還在抖動,我們都在不遠處看著,有幾個當場就吐了出來。
有幾個喊著保護公子的人,拉起魏無知就走,魏無知當時嚇的雙腿發軟走不動路了,隻好由人背著。幾個打算去拖延秦軍的人,都被乾淨利落的解決了,當時我也嚇壞了,雙腿不聽使喚,我當時倒是慶幸盧綰不再現場,否則我真不知如何解釋。
那時候,還有人在做無謂的抵抗,我回頭,魏無知已經被人架走了,我和身邊的一個年輕人對視一眼後,心一橫直接滾下旁邊的一個山坡,那秦兵在後面朝我們兩個射箭,我命大,沒被射中,那個人肩膀被射穿了,流了滿身的血,才跟我逃到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