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他的傷勢束手無策,只能找了些樹枝樹葉給他墊在身下,好能讓他舒服一些。
他受了傷,是我一直在照顧他,我沒有殺他,他是被狼咬死的,我也沒有拿他的糧食,我是一個人餓了三天才走出的群山。
我沒能回到魏國,因為官道上到處都是秦兵,他們已經徹底包圍邯鄲城了,趙國危在旦夕。
各處的城邑都在戒嚴,我無處可去,糧食也要吃完了。那時,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不得不隱姓埋名逃到山裡的一處莊子裡躲避。我在一戶農家裡幹了四個月的雜活以此換一口飯吃。那年的除夕,我是在趙國的這戶農家裡過的,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我聽說李牧將軍擊退了秦軍,我才敢從山裡出來,
我回家用了兩個月,因為混亂不堪的趙國,讓我一路上東躲西藏,有的時候,為了討口飯吃,還要繞路去遠處富裕的地方。我回家後,幾乎是滿臉的胡子,消瘦的不成樣子,臉上的骨頭極其明顯,以至於我父母和兄弟都認不出我來。
我回到中陽裡後,幾乎全村的人都來迎接我,我享受到了武士們的待遇,因為幾個月前,魏無知和張耳給每一個陣亡的人家裡都寫了信,他們以為我被秦兵射死了,尤其是張耳,也許是出於把這幫年輕人推上戰場的愧疚,他在信上把我寫的光輝偉大,他以黃邑縣令的名義將信直接寄到了沛縣官署,沛縣官署還大搖大擺的送給我們家一隻羊,以示哀悼。
所以,當我回家的時候,所有人像迎接一個英雄一樣迎接我,迎接一個兩次逃離戰場的人。
我當然沒有提起我的怯懦,也沒有提起我在趙國叢林中的醜惡,我惶恐不安的接受了他們的讚美,後來這些不安都成為我噩夢的一部分。
在迎接我的人中,我並沒有看見盧綰的身影,他走了,在我去魏國投奔張耳的第二個月,他就離開了中陽裡。
在我二十六歲那年的秋天,盧綰回來了,他眼窩深陷,骨瘦如柴,頭髮凌亂如荒草。我當時正在家裡修房子,聽到他回來的消息,我幾乎激動的摔下來。
那天晚上,他回了家,整整睡了兩天,第三天的傍晚才漸漸緩過來,我跟他繞著中陽裡散心,不知不覺走到當年的湖邊,兒時的小窩棚早就沒了蹤影,只有夕陽西下的波瀾。
那天他對我說,我走以後,他也想去建功,說心裡話,他當時是對我有氣的,他說他當時是要去趙國的,但是運氣不好,在向西走的時候,路過一片大湖,周圍都是野山,他迷路了,等他翻山越嶺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到了楚國的北部的荒原。
他被抓了壯丁,在楚軍囤放羊皮的房子裡給人家縫皮子。
他說,那些房間低矮又潮濕,裡面光線很不好,楚軍怕他們跑,也不讓他們出屋,每天都有任務數,完不成就不給飯吃。
那個時候我才發現,盧綰的眼睛累壞了,在正常的距離下,他已經看不清人了。
他是跟我同一天生的,那年他也就才二十六歲,我每次看見他眯著眼睛看東西的時候,我都說不出的難過。
盧綰後來跟我說,他在楚軍的小屋裡幾次想死都沒死成,他說,他不是受不了苦,他是不能接受這種挫敗。
我知道他說的感覺,我們年輕時候想象的那些,橫掃萬裡擊潰秦軍,或是縱橫六國的樣子,似乎都是假的,實際上,只有痛苦,只有委屈,只有心酸,只有怯懦,只有逃亡,只有卑微的活著。
這種落差,我們當時都接受不了。
盧綰跟我說,他好幾次自殺都沒有成功,後來,楚軍戰敗了,軍隊四散逃命,他趕在秦軍到來之前,跟其他人一起撞開了小屋,逃了回來。
那天,盧綰問我“我是不是真的什麽也乾不成?”他又說“當初我要是跟你一起走就好了,我是瞧不起張耳,但你跟著他畢竟是建功了,我聽說你跟著張耳殺了不少秦軍,都是命”
我當時很長時間都沒有說出話來,我當時無比想把自己的醜陋講給他,但我最終還是難以啟齒。
那天的結果是,我們一起喝醉了,我們躺在一張床上,就像小時候一樣。
再之後的幾年,盧綰的那顆向外走的心慢慢淡了,他找了個相好的,姓周,長得一般,脾氣溫順,盧綰眼睛不好,她就經常給他揉眼框,還給他煮艾水喝,據說能治眼病,慢慢的,盧綰的眼病好像還真緩解了不少。
那幾年,我也消停了,我也不是怕和盧綰一樣被亂兵抓走,我是真不知道該去哪裡了。
那天,是盧綰拉著我去一個酒館裡,我在那見到了我實際意義上的第一個女人,她姓曹,那年她二十四歲,已經成家了,丈夫是個病鬼,整天咳個不停,他的酒館,也全靠曹氏撐著。
那個時候的她,身子白的像月亮,我後來總去她那裡坐坐,有時候還故意喝醉,睡在她店裡,她一個女人經營著店面,也不敢把客人扔出去,只能等著我,好幾次,我們倆是趴在桌子上一起睡著的。
我跟她發生關系,是在認識她三個月後,那天我和她都喝了酒,我問她,自己一個人要乾那麽多事,累不累。
她說,“到最後,誰都是自己一個人”
那天我還覺著她說的是醉話,後來我才慢慢明白,到最後,誰都只是自己一個人。
也是因為她的這種態度,她活的灑脫。說實在話,年輕的時候,我也受了她很大的影響。
似乎就是因為她的原因,那些年,我沒有一點戾氣了,也沒有抱怨了,也不再煩心於戰爭,遊士,說客那些東西。
我只是偶爾能夢見張耳,夢裡,他和他夫人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那次,我又夢到他們了,在夢中,我不敢面對他們,我看見他們拔腿就跑,跑到了大山裡,一回頭,是那個人面無表情的跟著我。
那天,我從夢中嚇醒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一個人從家裡出來,抱著草席到了曹氏的酒館,她和她的病鬼丈夫就在酒館後面的小屋裡住。
我敲門,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門來。
她把我領到了後廚的灶台後邊,她靠在乾草垛上,我鋪著草席,靠在她身上,我把我的夢跟她說了。
那天,我說我心煩的睡不著覺,她就把我抱在懷裡,她說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戰爭就是會死人的。
那天,我靠在她大腿上,睡的很香,很沉。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就是喝酒吃飯,她也樂於每天看著我過這樣的生活。
我是在她那裡認識的樊噲和周勃,那時候樊噲還在乾殺狗的營生,每隔半個月,就要往曹氏的酒館裡送一次狗肉。周勃那時候是給人家乾白事的,有誰家死了人,就請這些會吹樂器的去送亡人,每次乾完活,主家都要請這些吹樂器的吃一頓好的,因此,周勃一有生意,當天晚上一定會跟著主家到曹氏的酒館裡吃一頓。一來二去,我們就都熟識了。
那時候,我每天跟盧綰和樊噲圍著火堆跳舞,周勃吹笙,我們就舉著杯子唱歌,這麽多年了,周勃吹笙就一直是那個發喪的調調,以至於那些年我們晚上喝酒,總有人敲門問我們怎麽大晚上辦白事。
那幾年,我沒事就去找她,每次找她,都跟她廝混一整夜,我不相信明天,我隻為今天而活,那個時候,韓國滅了,李牧也死了,王翦大破趙軍攻克了邯鄲,聽說秦王把邯鄲城都給屠了,王翦那個老東西滅了燕國,燕太子逃亡被殺,我們還能指望什麽?亡國的日子已經近了。
那時候,我大哥和二哥都成家立業了,擁有自己的土地,擁有自己的妻子,擁有自己的財產。
他們瞧不起我,兩個嫂子還經常用我來壓我父親,她們說,就是因為當初我兩次遠行,用了家裡的錢,後來還給盧綰還帳,還到處喝酒,跟人家有丈夫的女人廝混,所以我們家才一直發展不起來。
她們覺得,是我拖了家裡的後腿。
我父親被她們逼的沒辦法,只能親自來跟我說,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我父親靠在門邊看著我,他有些難過,但他一句重話也沒說,他隻說了句“三兒啊,多跟你大哥二哥學學吧,好好種地,也置點產業”
那天,我沒說什麽,只是說“你種出來糧食也是白白給了秦國人,我不會去種地的,魏國滅的時候,我就去死”,當然,我說的是氣話,我爹也聽出來了,他沒再說什麽,從那以後,我兩個嫂子再去跟我爹嘮叨,我爹就把臉面向牆,低著腦袋玩手,不說話。
這個情況一直持續到我三十一歲那一年,那年,曹氏的丈夫病死了。
我的朋友們勸我娶了曹氏,他們怕我孤單,也是因為確實知道我和曹氏的感情。
我家裡的人,也都勸我娶了曹氏,尤其是兩個嫂子,我成了婚,她們就有理由分家了,就該把我趕出這個家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在我認識的人中,只有三個人沒勸我娶她,那就是盧綰和我爹,還有曹氏她自己。
盧綰跟我說“你是我們這些人裡走的最遠的,你知道,我就是個廢物,什麽也乾不成,我出不去了,但你不一樣,跟她玩玩還行,你要是娶了她,這輩子,你就慢慢跟我一樣了,你忘了當初你在黃邑是怎麽說的,你說娶妻一定要娶張耳夫人那樣的人”
我爹跟我說“兒子,當初我們家搬來這裡,你爺爺人生地不熟,逼著我娶了親,娶了這裡的本地人,才在這裡落戶,我一輩子,就是個農民,孩子,千萬別學我,我走過的岔路,不能再讓你走了,你要娶親,一定要看準了,看好了”
曹氏跟我說“你要是娶我,我就跟你回家,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每天晚上給你留門”
我沒有娶她
但她多年以後依然給我生了兒子
以至於我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她
可我真的不願意相信,我的生命,要像落葉一樣沉入深深的水中,在中陽裡這個地方,被永遠深深埋葬。
但那個時候,我除了承認自己已經被埋葬外,已經沒有別的路走了,我這片落葉總想著掙扎的浮出水面,變成天上的飛鳥,但我真的感到深深的無力,那感覺讓我窒息。
我在窒息中又生活了半年,終於,有人把我從窒息中解放出來,但在解放我的那一刻,我卻恍惚了。
那是一個人捎來的一個口信,外加一個簪子。
我認得,那簪子是張耳的妻子第一次見我時帶的。
那人是張耳的家仆,他告訴我,他是奉張耳的命令來依次找故交的,事情也很簡單,韓國,趙國,已經被滅了,剩下的,就是魏國了。
那家仆說“我家主人說,再不救魏,魏,就要亡了,我家主人說自己雖然只是一匹夫,卻忝列縣令,今當有報國之心,他想對您說,如果當初您跟他們夫妻說的話不是違心的,他希望您能去跟他一起抗秦救國,如果您沒這個心了,這個簪子送給您,就權當是了卻我們之前的情誼了”
那天問接過簪子,久久沒有說話,若是倚著我當年,一定會興高采烈的去找張耳,但我猶豫了。
我心裡很亂,不知道怎麽辦,也不知道誰能幫我。
我拿著簪子去找曹氏,問她該怎麽辦,我敢保證,我當時絕非怕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次抗爭和以往的抗爭到底有什麽不同,是不是依然是一群沒頭蒼蠅,照舊憑著一句“滅秦”的豪言壯語衝上去,然後在戰爭中互相猜忌,最後被成建制的打垮。
我怕我再經歷一次失敗,再像之前一樣亂轉一氣,除了懦弱和恐懼,一事無成。
尤其像這次這麽關鍵的時刻,存國與否,就在一夕之間,我害怕我還會想第一次一樣,只是聽見秦軍的鼓聲、看見潰退的大軍,便倉促逃命。
那天,我思前想後的盤算個沒完,曹氏就靜靜的看著我,那天她隻說了一句話“在戰場上逃命,也比在家裡大喊必勝要勇敢。這個世界,不只有勇敢的勇敢,還有懦弱的勇敢”
那天,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幸福,我感到,似乎我面前的女人,像極了張耳的妻子。我將那個簪子戴在曹氏的頭上,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天才真正像個男人。
那天晚上,我辭別了家人,跟那個家仆走了,我們還要去其他地方,盡可能的找那些以前上過戰場,願意救國的故人。
盧綰送了我幾十裡路,我讓他回去,我知道現在他家裡全靠他才能維持生計,我也知道他有多想跟我一起走,那天,我把曹氏對我說的,又對他說了一遍
“有勇敢的勇敢,也有懦弱的勇敢”。
盧綰回去後,我和那個家仆一路上搜羅了一些人,等我們到張耳那裡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我以為我會在城牆上見到身披戎裝準備禦敵的張耳。
但事實上,我是在黃邑西南五十裡的一片沼澤中見到他的。
那天他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手裡提著劍,身後跟著幾十個同樣裝扮的男人。
他見到我,無比激動,我問他怎麽跑到這種地方來了,他跟我說,他一直在搜捕秦國的奸細,抓捕秦國的商人。
他說“有多少仗,還沒打就輸了,黃邑看著城防堅固,實際上八面透風,要是不堵住,什麽仗也打不贏”
他在查鹽商,黃邑的幾個鹽商都來路不明,還要布商,還有許多手藝人。
那天我問他,如果為了打勝仗,把黃邑的百姓熬的苦不堪言,值不值得。
他說,我們是為了抵抗秦軍,不是我們挑起戰爭的。他隨後又補充道,如果我們不打,秦人來了,我們下場更慘。
我當時,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正確的了。我只是迷惑,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找到一條屬於我的出路,那條路上,沒有死要面子的抗爭,也沒有非要一統天下的野望,只有實實在在的打仗,實實在在的逃亡,實實在在的說話,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不過,在我三十歲跟張耳一起保衛黃邑的時候,我都還一頭霧水。
我在黃邑跟張耳一起對付秦人的奸細和商人長達半年的時間,那些人極其不好辨別,他們本身就穿梭於各國之間,口音和服飾都無從分辨,我們的工作極其艱難,時常有錯殺的人,但好在通敵的事被管住了,
但一時間,黃邑周圍的物價奇高,而且出現了很多種類貨物的缺失。
黃邑的百姓有的在官署抗議,有的逃到了別的地方。
直到那時,我們在黃邑連秦軍的毛都沒看到,卻已經把我們折騰的半死。
我們在黃邑守了整整一年多,在我三十二歲的那年,我第一次看見了秦軍。
那個時候,秦軍早已滅了韓趙,早些時候,又攻佔了楚國許多地方,黃邑的人口流失嚴重,貨品奇缺,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張耳每天隻睡兩個時辰,其余時間,都帶著我們四處盯防。
一開始,是我們派出去的斥候回來報信說,有秦軍在向我們這裡進軍,那次,秦軍只有八十人。
我們出城列陣,那次,在戰場上,我最大的戰績,是在戰鬥中用盾牌推倒了一個秦軍士兵。
戰鬥斷斷續續維持了兩天,第一天,我們還能在城外作戰,之後就被人像攆兔子一樣,圍在了城裡。再之後,秦軍就消失了。
我們在城裡,又守了十幾天,我們不敢追出去,怕中秦軍的埋伏。
好在張耳的準備足夠充分,我們積攢的糧食還足夠我們在黃邑堅守一年。
但可惜的是,魏國,恐怕堅持不了一年了。
秦國的大軍圍困了大梁,大梁水泄不通了,我們嘗試過帶兵打通前往大梁的通道。
但我們兩次派出去的部隊都一頭撞在秦軍的打援部隊上。尤其是第二次,要不是我們撤的快,我們就全完了。
我三十二歲那年,秦人用大水淹了大梁城,魏國亡了。
我知道,秦國的大軍要來了。
魏國已經亡了,我們的王上死了,各國都不會再救援了,我們即使拚死抵抗,也是杯水車薪。
那天,張耳遣散了軍隊,送走了家人。我們這些人分作十幾批,各自隱去。
一路上,張耳一句話也沒說,臨別前,他向我行了禮,他讓人護送我回沛縣,自己則帶著人向北邊的大山潛去。
那年,我幾乎是跟著秦軍一起到達的沛縣,秦軍的推進速度之快難以想象。
秦人那個時候新改制度,把我們那個地方叫做泗水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