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皇后望著眼前的一切,這飛閣之上,目光所及,都覺得超乎異常的眷戀和親切。那鳴蟬被老鴰叼走的瞬間,她鼻子一酸便紅了眼睛,這何嘗不是伶仃人家的哀哀縮影呢?潺潺紆洄,落花流逝,至熱是夏,卻心若鏤冰。俯看足上那一對金縫玉嵌的鳳頭雙履,不敢想像,明日還能否穿在腳上!
拂曉時趙太后曾傳過話來,言說今日大斂之前,何武、公孫祿二位將軍必能於大汾與盧龍塞快馬趕回。傅皇后正在軒閣翹首觀望,就聽得黃門丞趨前稟報,說二將軍已於闕門恭候多時了。
待前將軍何武、後將軍公孫祿二人一前一後上得複道,傅皇后便在紫房之內等候多時,見二人白幘白服重孝在身,就訝然試問道:“二位將軍是剛進京還是自前殿來?”何武二人皆內披重甲外套成服,隻行了一個軍禮,遂低頭曳袖拭淚道:“自是從前殿而來……”
傅皇后一聽忙賜坐兩廂,酒水斟上。見將軍如同親人面,惹得雙眉一擰,眼圈一紅,就悲慽慽痛哭流涕道:“二位將軍有所不知,天家崩殂迅急,西宮禍起蕭牆……先有那衛尉王崇違抗懿詔,在東闕斬殺了成陽侯趙?;又有東朝逼死董賢,夫婦橫死,如今連屍首都杳無所蹤。文武公卿皆騎牆兩用,余等金紫已盡歸東宮了……”訴罷已是泣不成聲。
何武聞聽皇后受屈,便氣急生惱,執劍錚錚。公孫祿見此情忙拂他手臂,且向皇后揖禮勸慰道:“後將軍臣祿誠啟皇后娘娘:此番我等回朝服喪,定隨娘娘馬頭是瞻!成陽侯本就戴罪之身,馳蕩放縱;董公更甚,身在其位,不謀其政,萬寵一身而不知進退。這二人,一隻老鼠壞鍋湯,棄之也罷!望之彌殷,失之彌切呀!”
傅皇后拎巾拭了把淚,回頭又著內侍調茶漱口,末了躬身自省道:“也是哀家平日的錯,怠慢了那些金紫將軍。既如此,二將軍為避羑裡之難,也便逝水東去罷!”何武二人異口同呼:“娘娘——”“當今之勢,以弱斃強!將軍無憂我自無憂,也算為諸宮後主尋了條活路……”
何武聽罷忙伏拜於地,嚶嚶泣訴道:“大位之爭乃仇讎濫觴,萬萬不可行婦人之仁!中山王雖為東宮倚重,然其年幼無知,又體弱多病,不足慮也!淮陽王身為四服宗親,體貌偉岸,文韜武略,可得四方來朝之勢。然東朝苦盡皇帝母族,猶驚弓之鳥。娘娘若舉,則互為倚仗!”
“老將軍之言句句在理,我與北宮自會主旨。”傅皇后說罷舉卮啖飲,放下杯卮又喃喃私語道:“聽聞少府卿治下傳言,大斂後舉可大司馬。這大司馬印綬花落誰家,承祧大位便呼之欲出了……”
“哎——只怕是又忘了覆車之戒罷!”何武長歎一聲道:“往時惠帝、昭帝之世,外戚呂氏、霍氏、上官氏持權不法,幾近傾危我大漢社稷。後孝成帝、大行皇帝接連兩代比世無嗣,愚臣之見,應甄選那持重臣子來輔佐幼主,不宜再令王氏外戚執掌大權了。親疏交錯,方是為國之計哇!”二人聽罷皆點頭稱是。
淺秋的風,裹挾了幾分夏之余韻,在匆忙的縞素中恣意穿行。赤墀無語,落花無情,水中蓮蓬,被風吟成了一首五言絕句的樣子。
有太卜令將皇帝大斂吉時圈定,典喪令王莽便命宗親百官在大殿哭臨。自前殿省中至宣室殿前,文武百官似白蟻行雨,一個個俱著白單衣、免冠白幘,王公諸侯又加披衰絰重孝,一行行面目凝重地趨步重行……大鴻臚設九賓在殿外傳哭,一時間殿內殿外嘈雜一片,蛙鼓蟬鳴……
哀樂再起,有謁者引兩千石以上文武百官入殿吊祭,王莽便在陛前挺胸高呼:“跪——三叩首——”文武百官勢若潮起潮落,一浪浪拍伏在金磚之上,人人涕泗橫流,個個鬼哭神愁。
臨禮已畢,有明堂丞率有司搭成大斂喪棚。大斂設於宣室殿丹墀東階之上,有素麻圍幔,白幕罩頂。聽典喪令王莽宣喝吉時已到,方有十二名東園武士抬棺上墀,入得奠棚。隨之大行皇帝入棺起靈,由六名金紫將軍及四校尉扣手托出,至棺前孝子賢孫們趕忙哭踴上前,撕扯不休……
哀樂四起,王莽領大司徒孔光與大司空彭宣俯身趨於梓宮兩戧,與執事祝人、禦府令等揖禮互敬,方將黃綿、緹繒一一撫平,又把各色珠寶及珪璋諸物依禮小心放置在梓棺各處。隨之由東園武士攜金斧欲要蓋棺,便見那宗親眾臣,哀慟幾絕地擗踴上前不予斧定……
大斂奠後已臨晝饌,宗親百官及郎官內侍綜上千人,又簇擁著將大行皇帝的滇楸梓宮,一步步移到清涼殿,於兩楹梁間作停靈殯宮後,一個個瘁累至極,就蹲臥在省廬各處兀自挖飯進食起來。
晝饌過後,太皇太后詔公卿在前殿商議大朝之事。王莽身為典喪令官,卻無實職,見公卿諸人都具官服悉數前去,便找了一身還算體面的常服穿戴齊整,外掛斬衰就踽踽隨行。
眾公卿自內朝沿前殿環廊,繞到殿前墀台之上,便依文武具服分列兩行。王莽身著常服佇在那裡,正不知如何站位時,便被孔光一把拽過,將王莽引向了西列首位。
鼓磬山響,殿門洞開,但見東朝在趙太后及傅皇后的攙扶下上得金墀。太常卿丙昌就在玉階前奉宣高喝:“吉時到,太皇太后臨朝——”便見文武百官忙聞“趨”進殿,伏地稽首“嵩呼萬歲”!有中謁者引東朝及兒媳趙太后、孫媳傅皇后升禦座,降玉簾。鍾鼓之聲驟停,掌禮郎於墀側禮請平身,文武百官方依秩俸大小跽坐兩廂。
也是於幾年前,也是踡於這禦座之上,太皇太后親將大漢的九重璽寶,由大司馬王莽鄭重交與明光宮過繼太子——劉欣之手。然日月如梭,時光如欺,短短六年,新帝便猝然撒手人寰,闔目長眠在那幽冥異域……斯人已乘黃鶴去,笑貌依存花不語。白發嫗送黑發首,此恨杳杳絕無期……
東朝顫巍巍抬目前探,但見那富麗堂皇的金鑾池內,四列臣子皆白幘白衣,舉孝撲地,心中不禁好一陣蒼涼。東朝遂鼻頭一酸,拎巾拭淚道:“杖國之年,重染親痛。老而無夫謂之寡,老而無子謂之獨哇!一生倥傯,半世伶俜,身無繞膝之幸,難聚兒孫之福……今以耄耋之年匍前朝,形銷骨立這廟堂之上,一身清冷,與那晚秋的寒蟬有何異同?嗚呼……”訴罷已是涕淚俱下,泣不成聲。
眾大臣見狀哀戚一片,都掩面嚶嚶抽泣道:“陛下節哀——”東朝又側身與皇后傾訴:“一后宮行將就木之人,本頤養天年,卻於這爐火之上苟延殘喘……”說罷揮帕拭盡面上的淚痕,鳳眸一擰,只見那乾癟的老唇又抖動幾下,方囁嚅道:“何謂陛下?五帝精生,河雒著名,國不可一日無君哇!然承祧新君授璽禮事,故事皆由三公大司馬親傳。今司馬一職掛印多時,諸位卿家,有誰舉可大司馬者?盡可薦來!”
眾所周知,新皇登基,大司馬位都是倚重臣子,上教新君,下馭萬民,金衣玉饌,獨享殊榮。金殿內一時交頭接耳,蜂聲四起。
東朝瞥見兒媳趙飛燕神精機敏,欲言又止,就側身嗔目問上一句:“北宮可有未盡之言?”趙太后一聽東朝發問,忙靈眸一收,喜笑盈盈道:“母后如是說,倒趁得兒臣唐突了。三公之首,自是那武班裡心性耿直、德高望重之人了。只怕母后早有安置,故托兒媳之口道出而已。”
東朝聞聽,便生出不解來:“兒媳倒是多慮了,老嫗怎生如此心機?莫繞舌,你就直說吧!”趙太后聞聽東朝放話,心中的石頭方落了地,遂揚眉輕點了武班的何武一指,嬌癡道:“氾鄉為人,鯁固清明,進賢為國,自是非君公莫屬了。這裡若用了二家旁人,只怕母后還不放心哩!”
“就是就是。”椒房殿長禦一聽皇太后舉薦何武,忙點頭稱意,惹得東朝側目朝她藹藹一笑,嚇得長禦忙潛下頭去。東朝又側目試問孫媳:“皇后是否也有此意?”傅皇后一見祖宗發問,忙輕施一禮道:“大母容稟,我后宮女流,從不輕染前朝之事,母后既然舉了何武,想必定有過人之處。何武不以裙帶入仕,初以射策甲科為郎官,歷任揚州刺史、丞相司直、清河太守、袞州刺史,綏和元年又破格拔擢為禦史大夫,爵封氾鄉,位列三公。三朝開濟老臣心,無怪乎大母熊夢之人呢!”
傅皇后這番溫婉之語,面似鏡湖波瀾不驚,卻暗藏蓄謀的渦流,水下洶湧。細看浪花輕濺之處,皆為對方羸弱命門,臣僚們聽後不禁駭然。傅皇后劍鋒所向皆為王莽,東朝自是心知肚明,然王莽身為母族家侄,尤怕任人唯親落人口實,便把藹藹目光落在了西廂的何武身上。“氾鄉為人嫉惡比周,直鞅安行,歷朝皆為天家倚重。今日重又推至廟堂,諸位卿家,可有異議?”
何武實為性情中人,見東朝大義,便持笏出班,羞愧無地道:“前將軍臣武謹奏我太皇太后:皇恩深似海,愚臣淚沾襟!不敢聞達於諸侯,隻應揮纛於狼煙。何武不才,願於金殿之上保舉一人!”
眾臣一聽皆點頭盛讚。東朝自是心生歡喜,“哪家大臣能媲得君公?細細說來。”何武便再揖上一禮,恭謹回稟:“臣薦後將軍公孫祿是也。中子為中土潁川人氏,初為五官中郎將,又執金吾遷右將軍,後為左、後將軍互調,主張以威信懷伏匈奴,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眾臣一聽皆歎氣唉聲,義憤填膺。公孫祿雖常年駐守邊塞,治軍有方,莫說遷了這三公之首,即便拔擢京畿將軍都是難事。公孫祿也有自知之明,聞廟堂之上噓聲一片,趕忙持笏出班道:“後將軍臣祿謹奏我太皇太后:將帥無能,累死三軍!愚臣前掌五鋒精兵尚屬吃力,這三公之首麽——末將是萬萬不敢當哇!”
東朝聽罷和悅笑道:“中子過謙了。那依將軍之意,何人可擔承這萬石之秩?”公孫祿忙揖禮回稟道:“愚臣鬥膽,舉前將軍何武為大司馬,斯人德高望重,萬人折服,若三元開泰,定不辱使命,重望攸歸……”
哪知公孫祿話音未落,這便氣壞了武班一側的長樂衛尉老王惲。但見鐵筆王惲拽笏而出,忙不迭揖禮金玉陛前,且橫指怒斥公孫祿道:“反了反了,金殿之上,竟互誇互舉,置文武臣僚為無物,這還了得!此大逆不道、禍國之人竟不顧羞恥,互吹互擂,愚臣伏惟天下母,理應將妖人交廷尉議處!”
金墀之上的趙太后見王惲口出狂悖之語,就再也按捺不住這火爆脾氣,不顧王惲是東朝近臣,便曳裙而起,揮指怒罵王惲道:“堂堂長樂衛尉,竟不顧常朝禮儀大鬧金鑾,放蕩不羈!來人,將這狂妄之徒叉出殿去,永不錄用!”眾臣一聽忙伏拜在地,大氣都未敢呼出一聲。
東朝朝她白了一眼,趙太后忙依偎上去,撒手嬌嗔道:“母后你看,老王惲都傲成什麽了,你都不管?”東朝尤嫌愁悶地兩眼一闔,喃喃自語道:“我一行將吃土之人,自命不暇,哪有功夫管這廟堂之爭?”說罷輕輕咳上兩聲,方將皓首戰戰往前一傾,兩眸探向西首的王莽,道:“巨君可有頓腹之言?且說說看,老嫗可真就不管了。”
王莽也洞悉姑母之意,近水不得,必行旁支。若是何武得了勢,那嬌縱淫欲的淮陽王就會邪日東出,與那趙太后與傅皇后沆瀣一氣,禍亂朝綱,大漢子民生靈塗炭的日子就真不遠了……
念於此,王莽便肅然捧笏出班,揖禮當前道:“新都臣莽謹奏我太皇太后:臣本代詔,無緣立足於當朝。今以裙帶之資,忝居大行皇帝典喪令官,方擠身這煌煌金鑾之上。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實愧天怍人矣……”王莽訴罷已兩眼昏花,一把濁淚揮灑階前。末了,又曳衰拭淚道:“今薦舉大司馬,臣莽本無權置喙,蒙天下母恩——敢不陳情?然這金印紫綬之賢者,禮德資質當聰無不聞,明無不見,睿無不通,智無不知,賢過普天生靈,高過一世之人,方可居上而臨下矣!”
王莽一言,卑如草芥,燦若辰星,哀先帝之頑劣,展新朝之光明。文武百官皆頷首稱意間,便見大司徒孔光揚袖出班,朗聲奏道:“大司徒臣光謹奏我太皇太后:三公之首,可謂之聖人,聖人禮德齋焉而極其純一;莊焉而極其莊重;中焉而無少偏倚;正焉而無少邪僻。但凡處己行事,足以有敬而無一毫之慢。”
太皇太后聽聞孔光忠懇之言,不禁擰眉長歎道:“金無足赤,白璧微瑕。丞相所言,這凡間哪有如此完品高人哪!”
孔光一聽便胸有成竹道:“天下母可知我泛泛民間,人人稱頌賢德公麽?可知我官寺中享稱‘明公’之人麽?”孔光見東朝唇角微微抖起,眼瞼下搭不置一詞,便又和顏悅色道:“王莽之賢,為天下信。昔為大司馬言出法隨,事事躬親,新帝一出,去國讓位以避丁、傅二貴,承續我三皇禪讓之美名。任人唯賢,不私於故;誅不避貴,賞不避賤;法不阿貴,舉不避親。今誠舉賢德公王莽為大司馬,定滿朝轟動,舉國同慶!糞土臣光揖禮再三,誠乞天下母降恩成全!”
大司空彭宣聞聽大司徒孔光的烈烈薦言,忙奉笏出班揖禮附議。隨之,執金吾馬宮出班附議,光祿勳甄豐出班附議,太常卿丙昌出班附議,廷尉梁相、大鴻臚左鹹、太仆正王舜、衛尉王崇及長樂衛尉王惲、光祿大夫韓容等,文武百官皆跟奏附議,兩廂頓時席榻成空……
王莽戰戰兢兢折過身來,放眼望去,濟濟一堂。看著這一個個熟識的面孔,這分明是一掬掬滾燙的心靈!是信任,是責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擔承哇!知責於心,擔責於身,履責於行……那憂鬱的模糊的眼神裡,一點一滴,漸漸匯滿了愁苦和堅定;那縱橫的灰褐的褶皺裡,一泉一泓,逐步沁滿了滄桑與希望……王莽不由鼻頭一酸,雙唇緊閉,艱難地撩開一身衰絰,“撲通”一聲,拜倒在地,遂聲色俱厲嚎啕道:“莽——何德何能,擔承諸君如此厚愛,叫我王某——何以為報哇……”
趙太后一見文武臣子都應者如雲,額頭、手心不禁汩汩沁出了汗珠。又窺見太皇太后頷首不止,那自得傲驕之相令人作嘔……趙太后隻覺得兩腮兩頰火燒火燎地疼痛,這種灼痛若一記耳光,可掌地摑來,那聲脆響,無音無形,卻不由叫人肝腸寸斷,刻骨銘心。大司馬之爭勝負已分,顫顫立於這廟堂之上又有何益?趙飛燕遂陪著小心傾向東朝,玉音如蠅嗡嗡道:“身有不適,兒臣這廂告退了……”
“去吧,宣個太醫,別再著涼了。”東朝見飛燕稱喏而去,便轉向西側傅皇后道:“你母后哇,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治,戾氣太重,會毀了身子的。”傅皇后聽罷忙伏拜於地,小心翼翼道:“祖宗教訓得是,孫媳這便記下了。”
有太常卿宣百官分坐兩廂,太皇太后就拄杖起身,趨到陛前道:“這練棺之期,諸事繁冗,老嫗這裡有勞三公了。至於新王策命,龍興登庸為天下主,便介於小祥之前,由在京諸王與三公內定,不外於朝了。”眾臣聽罷都俯首聽命。
有中常侍王閎捧詔進上,太皇太后便命他陛前奉宣。王閎在陛前大聲唱道:“新都侯王莽殿前聽宣!”王莽忙不迭整冠束帶,出班伏拜。
王閎宣道:“惟元壽二年六月庚申,著新都侯王莽為大司馬,領尚書事。太皇太后策曰:新都侯有管晏之治能,范熊之仁善,曾舜之孝悌,伯者之佐殆不及也。累積殊異之跡,勞身苦體,契闊勤思,野居不墮其志,富貴不易其素,庶幾德讓君子之遺風矣!……”
待王莽恭謹奉過策簡,便又重重伏拜於地,兩眼一花,遂感念落淚道:“愚臣——接旨,伏惟天下母托孤之重,有臣僚之請,萬民之念,臣莽敢不嘔心瀝血,死而後已!”訴罷便以額頭磕地,仰首已是滿面涕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