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過招,勝負只在轉瞬之間。沙苑之戰的鋪墊雖多,但真正的戰鬥過程卻非常短暫,下午五點多開始,天黑的時候基本就結束了。
由於輕敵冒進和指揮不當,東魏大軍兵敗如山倒,再也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二十萬人被幾千人攆得四處亂跑,跑不掉的乾脆直接舉手投降。
當然,渭曲中的鏖戰讓西魏這邊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泉企的兒子車騎大將軍泉元禮在戰鬥中身中流矢壯烈犧牲,宇文泰的表弟都督王勱(mài)也在堅守左翼陣地的過程中英勇戰死,部隊傷亡將近三千人。但這些代價換來的戰果是極其輝煌的,這一戰西魏共斬首六千余級,俘虜七萬多人,收檢鎧甲兵器十八萬付,繳獲的軍糧輜重更是不計其數。
高歡這次徹底變成了宇文泰的運輸大隊長。
斛律金經驗豐富,他擔心走原路回去有危險,所以特意繞了一段路,護送高歡連夜從一個小渡口坐船過黃河,狼狽逃回晉陽。
高歡離開戰場之後,剩下的東魏將領們群龍無首,都有些慌神。關鍵時刻,大行台侯景站出來承擔起了臨時指揮官的責任。
侯景在逆境之中依然保持了難得的冷靜。他眼見敗勢已成,知道已經沒法再打了,但帶過來這二十萬人是東魏的大部分家底兒,如果都賠在關西以後還怎玩?於是他效法當年韓陵之戰時候的慕容紹宗,邊撤退邊收攏逃散的士兵,同時安排韓軌、潘樂、可朱渾道元等人殿後。
侯景的工作很有成效,等退到蒲津渡口的時候,已經收攏了將近一半的散卒。眼看回家的路就在眼前,結果卻發現先跑過來的東魏士兵都堆在河邊打轉轉,沒人過河
原來此時浮橋的西側入口已經被西魏士兵封住,東魏的人馬過不去。
這隊士兵是華州刺史王羆的人。
開戰前一天,宇文深奉命到華州跟王羆聯系,讓他截斷東魏大軍的退路。由於當時華州還處於被包圍的狀態,宇文深隻好找個空當偷偷用箭把書信射進華州城內。
王羆本來還有點兒不太相信,畢竟人數差距擺在那裡,能守住長安已經不錯了,居然還想著能打贏,樂觀也要有個限度的吧?
結果第二天天黑之後,他突然看到大批的東魏士兵從西往東跑,城外負責包圍華州的東魏部隊不知為什麽也都散了。他派人抓過來幾個逃兵一問,才知道勝負已分,宇文泰贏了。
王羆大喜過望,心說宇文小哥果然有兩下子,看來真是天佑我大魏啊。他趕緊帶著人出城打算去堵截高歡。
可惜當時已經入夜,能見度非常差,而且漫山遍野都是東魏的逃兵,王羆這點人手根本不夠用。無奈之下,他只能分一小隊人去封住蒲津的浮橋,想爭取時間等宇文泰的主力過來。
浮橋離華州州城很遠,派來封鎖浮橋的西魏士兵人數也並不多,但不知為什麽上萬東魏士兵就這樣被堵在橋西,半步也不能前進。
打不過宇文泰也就罷了,被幾個小兵嚇破膽成何體統?侯景大怒,立刻派大都督賀拔仁去看看具體是啥情況。
賀拔仁走到近前,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原來是一個高大的西魏士兵身穿重甲,手持大棒站在橋頭,東魏逃兵們從遠處射箭沒效果,打算硬衝過去又被乾翻了好幾個,眾人此刻都已是肝膽俱裂的狀態,猶豫之下,愣是沒人再敢上前。
賀拔仁差點兒被氣死,上萬人馬居然被一個小兵堵在這裡不敢前進,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麽?看來這次輸得真是一點兒都不冤。他也沒多說什麽,抬手取下了身後的雕弓,又從腰間抽出一支羽箭。
西魏士兵好像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扭頭望賀拔仁這邊看了一眼。
電光石火之間,賀拔仁的羽箭劈空而至,直接從他的右眼穿了進去。
東魏士兵們見賀拔仁得手了,這才回過神來,一擁而上把剩下的西魏守軍解決掉,重新佔領了浮橋。
在侯景等人的努力下,東魏大軍雖然丟盔卸甲狼狽萬端,但總算有一多半人成功逃回了河東。
河東是東魏的領地,大家上岸之後長出一口氣,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
然而就在眾人松懈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沙苑之戰雖然已經結束,但它所引發的連鎖反應卻才剛剛開始,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影響,就是河東出問題了。
此處的河東是一個地理概念,大體上以運城盆地為主體,是一個西臨黃河,北至汾水,東南方向被中條山包圍的三角形區域。早在魏晉時期,這裡的確都屬於河東郡,但北魏末年州郡變化頻繁,河東郡的轄境縮小了很多,河東地區被切分到泰州、東雍州和陝州等多個州分別進行管理。
河東地處兩魏的交界處,本地豪族的政治傾向非常複雜,親西魏和親東魏都有。之前在東魏強大實力的壓製下,表面上還能維持穩定,但宇文泰攻佔弘農之後,河東地區的政治平衡徹底被打破,親西魏的勢力開始佔據上風。西魏將領楊標跟河東的豪右們關系很好,前段時間偷偷潛入河東煽動造反,一舉拿下了北面的邵郡、正平郡、南汾、南絳、北絳等很多地方。當時高歡一心想著去打宇文泰,沒顧得上理他。
而眼下高歡兵敗沙苑,更讓河東諸地倒向西魏的趨勢愈演愈烈。
這次發難的,是蒲阪的敬珍和敬祥兄弟倆。
敬氏在河東只能算是小姓,但內部的政治立場依舊很分裂,同族的敬顯俊從高歡當晉州刺史的時候就一直追隨左右,不離不棄,而敬珍哥倆則死活看不上高歡,認為高歡欺君罔上,簡直罪該萬死。
這次高歡傾巢出動遠征關西,兩人覺得可能有機會,便偷偷聯絡了另外幾個政治立場相近的同郡豪右,湊了不少鄉勇,打算在東魏部隊的後方搗亂,結果沒想到東魏敗得太快,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大批的敗軍就跑回來了。敬珍一看這回省事了,於是直接沿路伏擊落單的小股逃兵。東魏士兵沒想到在自己的地盤還有人打黑槍,慌亂之中也搞不清楚什麽情況,一路上又損失了不少人馬。
偷襲完東魏部隊之後,敬珍等人又乘勝攻打河東的郡縣官府。蒲阪是泰州的治所,城大兵多不好打,於是敬珍從外圍入手,先後拿下了猗氏、南解、北解、安邑、溫泉、虞鄉等六個縣的控制權,跟北面楊標控制的地盤基本上連成了一片。
此時差不多半個河東已經變了天,只有蒲阪還在東魏的手裡,孤懸在蒲津渡口的東岸。
負責守衛蒲阪的是東魏的泰州刺史薛崇禮。
薛崇禮就是三年前高歡為了追元修第一次到關西的時候,主動獻出龍門渡口投降的那位龍門都督。
薛崇禮也知道河東出大問題了,但他剛從西魏叛變到東魏沒多久,實在沒臉再投奔回去,只能硬著頭皮死守。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幾天,卻並沒有看到西魏部隊過來,打探之後才知道,宇文泰已經收兵回渭南了。
原來西魏部隊並沒有立刻過黃河追擊,而是選擇了收兵休整。
沙苑勝利之後,宇文泰帶領部隊沿路追殺,一直追到黃河岸邊。李穆殺得興起,建議宇文泰趕緊過河繼續追,一定要活捉高歡。
宇文泰考慮了一下,沒同意。他當時並不知道河東的情況,只知道自己這次能贏已經很僥幸了,實在不敢再奢求更多。東魏領土的縱深太大,自己這點兒人真追過去的話,萬一路上中個埋伏啥的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宇文泰下令停止追擊,打掃完戰場之後,全軍返回渭南。
這時西魏各個州郡也得到了沙苑大捷的消息,都不再磨蹭了,紛紛派兵過來跟宇文泰會合。
眾將氣得牙根癢癢,心說仗都打完了你們再過來還有啥用。
好在宇文泰比較大氣,打了勝仗畢竟是可喜可賀的事情,而且現在困難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需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力量,只要肯承認錯誤就還是好同志。他並沒有深入追究別的事情,只是讓參與戰鬥的將士們每人在戰場種一株柳樹,用以紀念他們的戰功。
七千多株柳樹從此出現在沙苑之中,蔚然成林。三百多年之後,唐代詩人胡曾行經此地,看著已經凋零破敗的柳樹,觸景生情,寫下了詠史詩《沙苑》:馮翊南邊宿霧開,行人一步一徘徊。誰知此地凋殘柳,盡是高歡敗後栽。
對於抓到的七萬多俘虜,宇文泰下令揀選出兩萬素質好又願意留下來的,其余人等直接放走。
諸位都是大魏的子民,皇上和大丞相實在不忍心追究你們的罪責。算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別再做逆賊高歡的幫凶了。
宇文泰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西魏現在的國力實在養不起更多的兵了,而且兩魏士兵同根同族,殺戮過重也沒有什麽好處。國家層面的爭鬥,人心向背極其重要,這些放回去的俘虜一定會感激自己的寬恕和大度,宣揚西魏的諸多好處,達到從思想上瓦解東魏的目的。
處理完俘虜之後,宇文泰把各路人馬重新整編了一下,裝備上繳獲的盔甲兵器,隊伍看起來總算沒原來那麽寒磣了。
宇文泰沒有回長安,他在簡單休整之後,決定乘勝對東魏發起全面反攻。
跟高歡進攻關中的路線針鋒相對,宇文泰反攻的路線也分成三路:北路由賀拔勝和李弼帶隊,經華州從蒲津渡口過黃河直取河東;中路由獨孤信指揮,出潼關經弘農攻打洛陽;南路由洛州刺史李顯負責,出武關攻打三荊地區。
所以薛崇禮並沒有高興多久,就發現賀拔勝和李弼領兵奔他過來了。他早就聽說過這兩位神仙的大名,知道自己惹不起,因此根本沒敢去渡口攔截,而是直接龜縮在蒲阪城內負隅頑抗。
賀拔勝和李弼的大軍順利度過黃河,包圍了蒲阪。
薛崇禮打算頑抗到底,但城內的其他人可不這麽想,他的族弟泰州別駕薛善偷偷過來勸他盡早認清形勢開門投降,別再為高歡賣命了。
薛善代表了蒲阪城內很多人的立場。對於世家大族來說,皇帝換成誰都不要緊,根據形勢靈活站隊,保持家族長盛不衰才是最重要的。
但薛崇禮始終下不了決心。別人投降算是棄暗投明,但他可是剛從西魏叛變到東魏的,如果再叛變回去那成啥了?再說了,上次他的叛變直接導致龍門渡口失守,如果追究起來肯定是要被哢嚓掉的。
就在薛崇禮猶豫不決的時候,他手下的將領忍不住了。薛善的表弟薛馥也在蒲阪城中做事,薛馥有個妹夫叫高子信,是蒲阪的防城都督。高子信打算開城投降,但擔心自己的人手不夠,他知道薛善家的門客多,於是讓薛馥偷偷去找薛善幫忙。薛善也覺得事態緊急,不能再等薛崇禮下決心了,於是他組織了幾十個人,跟薛馥、高子信一起開城門引西魏的部隊進城。等薛崇禮發現的時候,蒲阪已經基本被西魏佔領,他本想逃跑,但最終被賀拔勝帶人抓了回來。
賀拔勝和李弼拿下蒲阪之後,敬珍等人攜六縣十幾萬戶前來報道,周邊的其他豪強也紛紛主動歸附。加強楊標先前佔領的地盤,現在整個河東差不多已經全部倒向西魏。
宇文泰得知如此輕松就拿下了河東,不禁喜出望外。他深知河東在戰略位置上的重要性,於是親自趕赴蒲阪安撫當地的豪強百姓,全力鞏固住這個極其重要的戰果。
可以說,西魏全取河東,是東西魏對峙過程中最重要的標志**件之一。河東是從山西方向進攻關中的必經之路,相對於潼關的險隘和武關的偏遠,這裡是更適合用兵的地方。而河東一旦易主,就從東魏的前線基地直接變成了西魏的橋頭堡,雙方攻防形勢完全逆轉,東魏不僅失去了直接過黃河突襲關中的能力,還必須時刻防備西魏從河東方向進攻山西。
河東從此成為高歡的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