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路全取河東的同時,西魏的中路大軍也一路高歌猛進,兵鋒直指舊都洛陽。
中路統帥是剛從南梁回來不久的獨孤如願。
沙苑之戰取得空前的勝利,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獨孤如願是個例外。他三年前單人獨騎追隨元修逃到長安,父母妻子都留在了關東,之後兩魏對峙,音信不通,兩邊從此斷了聯系。直到這次從東魏降卒的口中,獨孤如願才驟然得知自己的父親已經過世了。
獨孤如願祖上是北魏初期三十六個加盟部落的首領之一,家世背景相當顯赫,他的父親獨孤庫者在北方六鎮也是非常受尊敬的長者,所以獨孤如願逃到西魏之後,高歡並沒有為難他的家人,只是父子從此不能再見面了。
想到老爹臨終之際自己沒能守在床前,獨孤如願不禁黯然神傷,他專門找宇文泰請了假,為父親發喪服孝。
結果沒過兩天,宇文泰又讓他趕緊返崗復工,領兵去攻打洛陽。
宇文泰也是沒有辦法,因為機會不等人。
從政治角度看,洛陽是北魏的舊都,有極其重要的象征意義,元修逃到長安之後最大的夙願,就是夢想有一天能再次回到洛陽祭祖,可惜至死都沒能實現。從軍事角度看,洛陽是河南地區的核心,周邊環繞著潁州、豫州、廣州、陽州等多個州郡,一旦拿下洛陽,就會阻斷這些地方跟高歡山西大本營的聯系,進而各個擊破,最終使得關中、河東、伊洛、汝潁、三荊連成一片,對西魏的戰略價值極其重大。
現在高歡新敗,東魏人心惶惶,正是收復洛陽的最好時機,而眾將之中,有威望有能力可以獨自領兵出征的,只有於謹和獨孤如願,加之獨孤如願有之前打荊州的經驗加成,自然就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國事為重,獨孤如願隻好暫時放下喪父之痛,組織隊伍開始東征。
當年跟隨獨孤如願一起征戰荊州,又共同流落江南的兩名副將之中,只有宇文虯還跟在他的身邊。楊忠在回到長安不久就被宇文泰看上了,直接橫刀奪愛調到了自己的帳下。
能被大領導看上,這對老部下而言當然是好事,獨孤如願也不好說啥。
但這次出征洛陽意義重大,沒人幫忙也不行,所以宇文泰另外派了幾個人過來協助獨孤如願。
這幾個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第一個是宇文貴。
宇文貴就是當年源子雍手下最能打的那個副將,源子雍死後,他先協助李神守衛鄴城,後來又幫助爾朱榮擊敗葛榮。元修西奔的時候,他也跟著跑到了長安。因為他跟宇文泰算是同族,所以非常受信任,主要工作是管理長安的禁軍,確保後方不出亂子。
第二個是怡峰。
怡峰是宇文泰的十二名領兵主將之一,驍勇沉毅,在小關、弘農、沙苑幾次戰鬥中的表現都非常搶眼。
第三個是王思政。
作為元修的重要親信之一,王思政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出場了。當年元修到了長安之後,他帶過來的幾個親信很快就發現這裡的氛圍不對,所以一改當年使勁攛掇元修跟高歡做對的勁頭,個個噤若寒蟬啥話都不說。因為他們比較識趣,所以在元修被整死之後沒有受牽連,長孫稚前年在太師崗位上去世,斛斯椿今年上半年在太傅崗位上去世,基本都算是善終。
但王思政年輕,資歷也不夠深,沒法跟長孫稚和斛斯椿比,只能以前領導親信的身份繼續在新領導手下乾活,處境相當尷尬。王思政自己心裡也很不安,他打算用實際行動展示一下效忠新領導的決心,無奈宇文泰幾次打仗都不帶他,想表現也沒機會。
沙苑勝利之後,宇文泰專門搞團建請眾將吃飯,大家喝完酒開始玩一種叫樗蒲(chū pú)的遊戲。
樗蒲又被稱為五木,共有五枚棋子,每枚都有黑白兩面,扔出五個黑色稱為“盧”,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稱為“雉”,次於盧,其它情況是雜彩。
大家玩得很開心,準備好的獎勵很快都被贏光了,宇文泰一高興把自己的金帶解了下來,說你們誰能扔出一個盧,這個就賞給誰。
結果眾將依次扔了一圈,都沒成功,眼看就輪到排在最後的王思政了。沒想到王思政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他沒有直接去接樗蒲,而是以手舉天先發了個重誓:“我王思政承蒙大丞相器重,已決意盡心效命,報答大恩。如果上天感知到我的誠意,就讓我扔出一個盧;如果我心懷雜念,扔不出盧來,那就直接自殺謝罪算了。”發完誓後,他拔出佩刀放在膝上,伸手取過樗蒲。
眾人都驚了,心說大家本來玩得挺開心,你突然要死要活的也太那啥了吧。宇文泰也嚇了一跳,他生怕王思政來真的,趕緊伸手要阻止他。
但已經晚了,王思政心一橫,抬手就把五枚樗蒲扔了出去。
眾人心驚膽戰地看過去,發現桌子上竟然真的是五個黑面。王思政神情平靜地接過金帶,同時也成功贏得了宇文泰的注意,終於爭取到這次難得的出征機會。
第四個是一名年輕的將領,名叫韋孝寬。
韋孝寬跟獨孤如願是老同事了,早年在荊州的時候,兩人一個是淅陽郡守,一個是新野郡守,私交非常好。韋孝寬本人出身京兆韋氏,屬於從西漢年間就世代顯貴的關中大族,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二十歲那年,正趕上蕭寶寅在長安發動叛亂,韋孝寬熱血沸騰,主動趕到洛陽請求做先鋒去平叛。由於他實在太年輕,朝廷最終讓他去長孫稚帳下擔任統軍。當時楊侃也在軍中,看中了他的才乾,主動把女兒嫁給了他,從此韋孝寬又成了弘農楊氏的女婿。
東西魏分裂的時候,韋孝寬因為是關中人士,自然也選擇了西魏這邊。他先後跟隨宇文泰攻打潼關、襲擊竇泰,軍功非常卓著,是西魏將領中的後起之秀。
此外,馮翊王元季海也跟著獨孤如願一起出征,但他基本上隻具有象征意義,僅表明元氏皇族並沒有完全被架空而已。
獨孤如願帶領大軍東出潼關,抵達弘農。
此時包圍弘農的高敖曹已經退兵了。
高敖曹其實也很鬱悶,他想不通英明神武的高歡怎麽突然之間就不靈了,居然在一年之內連輸了兩次。
區區一個宇文泰就把你們搞成這樣,太掉鏈子了吧?等有機會了我去滅了他讓你們開開眼。
但高歡已經撤退,自己再圍著弘農也沒什麽意義,而且現在後勤又出了問題,部隊缺衣少食的沒法打仗,高敖曹隻好下令撤軍,打算退保洛陽。
獨孤如願在弘農稍事休整之後,經崤函道繼續東進。
看著路上的一草一木,獨孤如願不禁感慨萬千。這是他三年前逃離洛陽的路線,今天終於又殺回來了。
現在西魏部隊是勝利之師,士氣高昂,一路上不僅沒遇到抵抗,反倒有很多本地帶路黨主動替他們掃清障礙。
衝在最前面的,是韓雄領導的洛州遊擊隊。
東魏的洛州就是原來的司州。根據北魏的規矩,京師周圍的州叫司州,所以遷都鄴城之後,相州變成了司州,而洛陽周邊則改名為洛州(跟西魏的洛州不是一個地方)。跟河東類似,洛州也處於兩魏交界地帶,內部很不穩定。河東因為離山西比較近,好歹表面上還曾經平靜過,洛陽周邊則一直都有親西魏的反抗力量在明目張膽地活動。其中規模比較大的有兩個,一個是在洛州打遊擊的韓雄,另一個是盤踞在伏流城(今河南省洛陽市嵩縣古城村)的李延孫。
韓雄是河南東垣人,爺爺曾經做過赭陽郡太守,但他本人之前並沒有做過官。韓雄也是那種看不慣高歡欺負皇帝的人,一直想找機會建功立業。由於東魏遷都措施過於強硬,導致民怨很大,他便趁機在洛西起兵造反。
韓雄在洛陽一帶四處抄掠,讓當時的洛州刺史韓賢很頭疼,隻好上報給朝廷。高歡派慕容紹宗領兵過來清剿,很快就把叛軍擊潰,韓雄的家人都被抓了起來。
因為都姓韓,韓賢很愛惜韓雄的才能,放出話來只要韓雄肯歸順,就把他的家人放了。韓雄覺得有機可乘,便假意投降,背地裡卻開始琢磨暗殺韓賢,可惜計謀泄露,同黨被全殲,只有他僥幸跑掉。
韓賢很生氣,他親自檢查戰場,想看看韓雄這個沒良心的到底死沒死,結果被一個藏在屍體堆裡的叛軍砍了一刀,稀裡糊塗就掛了。
當時宇文泰剛剛佔領弘農,於是韓雄就跑過去投奔,宇文泰誇了他一頓,又把他打發回去接著打遊擊。此時韓賢已死,新來的洛州刺史廣陽王元湛又沒什麽本事,所以韓雄很快就重振旗鼓,規模比原來還要大。
李延孫是原廣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魯山縣附近)刺史李長壽的兒子。由於李長壽支持元修,被侯景給乾掉了,從此李延孫就跟東魏勢不兩立。他在伏流城招募老爹的舊部,多次擊退前來清剿的東魏部隊。
此外,韋法保、陳忻、魏玄等人也是當時有名的反抗軍首領。
這次聽說獨孤如願帶領西魏大軍過來光複洛陽,反抗隊伍們都很興奮,韓賢衝到最前面替獨孤如願開路,李延孫和陳忻也帶著人過來給獨孤如願當先鋒。
帶路黨的主要工作是騷擾高敖曹的大軍。由於崤函道地形複雜,這些人又采用打了就跑的騷擾戰術,把高敖曹整得不勝其煩,非常狼狽,快到洛陽外面的時候,糧草輜重什麽的都被折騰沒了。
這時獨孤如願的大軍也已經殺到了新安(今河南省澠池縣東),氣勢洶洶地要找高敖曹報仇。
高敖曹兩年前在荊州跟獨孤如願交過手,雖然那次算是贏了,但也知道獨孤如願不好惹,現在對方士氣正旺,再打的話真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最麻煩的是,高敖曹跟東魏的其他鮮卑官員關系非常不好,高歡明確安排下去的事情,其他人配合起來都非常勉強,現在高歡自顧不暇,高敖曹這邊就徹底沒人管了,糧草補給什麽的通通沒有,吃飯都成問題。
高敖曹一怒之下決定罷工,帶領部隊從河橋退回河北。
洛州刺史元湛是元淵的兒子,可惜本事跟他老爹沒法比,他得知西魏大軍馬上就要兵臨城下,嚇得丟下洛陽一溜煙跑回鄴城。洛州長史孟彥一看領導都跑了,自己也沒必要硬撐了,乾脆直接開城投降。
最終獨孤如願沒費多大力氣就進入了洛陽。
此時的洛陽城已經今非昔比,不僅絕大部分百姓被遷到了鄴城,連原來的宮殿也都被拆了運過去重新利用,而且洛陽主城太大,獨孤如願這點兒人也不夠用,所以他並沒有入駐主城,而是駐扎在外面的金墉城。
金墉城位於洛陽主城的西北角,南北長兩裡,東西寬半裡,牆垣寬厚,地據險要,是洛陽附近最堅固的軍事堡壘,控制了這裡,就相當於控制了整個洛陽。
佔領金墉之後,獨孤如願派怡峰繼續東進,一直殺到成皋附近,把那裡的百姓都遷了回來。
跟宇文泰預料的一樣,佔領洛陽在河南地區產生了極其巨大的連鎖反應。首先是潁州長史賀若統在兒子賀若敦的鼓動下發動叛亂,把刺史田迄抓了起來,舉州投降。接著鄭先護的兒子鄭偉在陳留起兵,把梁州刺史鹿永吉抓了起來,舉州投降。前大司馬從事中郎崔彥穆和哥哥崔彥珍在滎陽起兵,把東郡太守蘇淑抓了起來,舉郡投降。新安郡太守趙肅率領全族投降。前廣州長史劉志也趁機起兵歸附。
一時間投降西魏成了河南地區最時髦的事,大家生怕行動慢了賣不上好價錢。
高歡覺得這樣下去不是事,他派邊上的徐州刺史任祥作為行台,帶著豫州刺史堯雄、廣州刺史趙育、陽州刺史是雲寶等人領兵去攻打已經叛變了的潁州,打算教訓一下這幫叛徒。
獨孤如願得到消息之後,立刻派宇文貴前去支援。
宇文貴帶領兩千人馬離開洛陽,直奔潁州。等他到達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的時候,得知堯雄等人的部隊距離潁州只有三十裡,人數超過兩萬,後面任祥帶著四萬多人也很快就到。
眾將都認為敵人太多了,根本沒法打,要不咱們先駐扎在這裡看看情況發展再說?
宇文貴不同意。他當年跟著源子雍南征北戰,大場面見得多了,這點兒人數差距根本不算什麽。他對部下道:“用兵是詭道,不能用常理度之。現在敵眾我寡,堯雄肯定認為我們不敢進軍,這樣他就可以順利拿下潁川,之後跟任祥會和再去攻打別的州。如果咱們真的等在這裡,那才是正中他的下懷,而一旦潁州失守,咱們再想拿回來就困難了。所以現在最好的策略就是盡快進入潁州,直接打亂堯雄的如意算盤,之後趁著他進退失據的時候出兵攻擊,肯定能贏。”
事實證明,相對於將領的能力和部隊的士氣而言,人數上的差距真是那個時候決定戰鬥勝敗最不值一提的因素。宇文貴進入潁州之後,背城列陣跟堯雄的部隊直接開打,戰鬥中宇文貴的戰馬被流矢射中,他乾脆棄馬步戰。在宇文貴的帶領下,西魏將士各個奮勇爭先,最終把堯雄的部隊完全擊潰,趙育臨陣投降。
這時怡峰也帶著五百騎兵趕來支援,宇文貴乘勝追擊,在宛陵擊敗了任祥的主力部隊。是雲寶見情況不對,轉身乾掉了現任陽州刺史那椿,交了個投名狀也舉州投降。
與此同時,韋孝寬趁著堯雄出征的機會,領兵偷襲了他的根據地豫州,留守豫州的都督郭丞伯、程多寶直接叛變,把現任刺史馮邕連同堯雄的家眷一起抓了起來,舉州投降。
繼河東之後,河南地區也開始變了顏色,目前為止,洛州、潁州、梁州、陽州、廣州、豫州、東郡等地都已經先後叛投西魏,其它很多地方也處在倒戈的邊緣。
東西魏之間已經攻守易勢,高歡正面臨著出道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