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大院內,水榭風來香。庭院角落,花卉點綴,香氣四溢。桂蕊飄香,沁人心脾,東籬之下,五彩斑斕。
圓臉突眼,眼下青烏的貝子業剛從郎管家院內走出,便見一奴仆迎面而來。
那奴仆面頰長有一黑痣,痣上生得兩根白毛,走路時隨腳步一顫一顫。
白毛一臉諂媚,從袖口取出一條布料,看顏色和料子應是女子主腰扯下的片縷。
貝子業待要詢問,那白毛先開口:“今兒清早有個小乞丐把布料交給奴婢,說受一婦人托付,請老爺明日午時在西郊城隍廟中相見。”
貝子業不以為意道:“沒說旁的?”
“啊,還說她家在京師東郊。”
聞言貝子業一喜,揚手讓奴仆下去。心想:小娘子莫不是想求我放過她家男人?先享受享受也無妨,玩膩了再丟去野外埋了……
翌日清晨,朱慈烺與耿郅漫步在西郊。
應朱慈烺昨日要求,耿郅今日斜背一張開元弓。朱慈烺借過他腰間雁翎刀,四處尋趁手的樹枝。
終尋得四尺左右長、二指粗細的棗木枝,朱慈烺美滋滋地抄起樹枝繼續西行。
來到約定的城隍廟前,朱慈烺推開褪色的大紅廟門,登時一陣暴土狼煙。朱慈烺遮住鼻子,抬步跨過門檻,屏息進入殿內。
香案上積了一層灰,香爐內殘存著不知何年何月進獻的三支香根。
朱慈烺不嫌埋汰,拍打幾下蒲團便坐上去,抄起雁翎刀削砍棗木枝,與耿郅閑聊起來。待削尖枝頭後,將雁翎刀遞還他。
臨近午時,朱慈烺一攤手,耿郅會意,掏出火折子點燃三柱清香,朱慈烺接過撚開,躬身三拜。
他左手無名指與拇指捏住一支香插入香爐內稍右位置。
再以左手食指與拇指撚住第二支香,摁進香爐內偏左位置。
最後左手中指與拇指掐住第三支香插進前兩支香中間位置。
朱慈烺退後兩步,躬身虔誠三拜,偏頭對耿郅說道:“去罷。”繼而背身而立,神情肅然。
……
貝子業領著兩名奴仆往西郊城隍廟趕,入眼盡是荒蕪景象,雜草半人多高,殘破黃葉不時飄落,將驛路遮蔽得嚴實。
七彎八拐的總算尋到約定地點,廟門前有條僅容一人通行的土路,橫額上書四個古樸大字:
你可來了。
貝子業正欲推門而入,只聽得“嗖嗖”破空之聲,一箭正中廟門門環,發出“當啷”一聲,一箭斜釘在貝子業身側數寸黃土裡。
驚得貝子業渾身一哆嗦,伸手摸了把褲襠,還好沒尿。
轉身見不遠處一蒙面壯漢向南疾奔,貝子業色厲內荏地朝兩名奴仆吼道:“還不去追!”
倆奴仆聞言哪敢怠慢,提刀追了上去。
貝子業整理下衣襟,推開廟門。香爐內三柱香尚未燃盡,一少年背身立在供桌前,錦衣華服。
貝子業環顧四周也沒發現心心念念的婦人,猜測是不是被人耍了時,少年開口道:“你要尋的那婦人已被我藏匿。
以你當前的身家,要找些個有姿色的妾室,想來不是難事,何必數次欺辱殘害他人妻女,乾這等事?”
“乾你鳥事?”貝子業再愚笨也能想到是此人從中作梗,向前幾步,伸手打算去拽少年衣衫,出口惡氣。
此時,廟門門口一個身影擋住了正午的陽光,貝子業回頭查看,那蒙面壯漢佇立於前。
他此刻想遛,惡狠狠地瞪向少年背影,狠戾地叫嚷道:“我可是成國公府的人,郎管家是我舅舅,你們不要想不開,今日……”
不待貝子業開啟嘴遁恐嚇完,只見少年忽的轉身,抬起右腿蹬向他,雙手還持握一支樹杈。
貝子業連連向後退去,少年見右腿要蹬空,旋即右腿彎曲,右腳掌向前踏地,左腳尖迅速上步,移動到右腳後位置。
同時,少年右腳前踏,類似弓步動作,手中削尖的樹杈向前突刺,動作乾淨利落,只在幾息之間。
一支被削尖的樹杈子扎在貝子業脖子偏左位置,血液汩汩而出。朱慈烺松手一推,貝子業直直仰面倒下,發出“砰”的一聲。
耿郅透過升騰彌漫的塵土,見朱慈烺眼神無悲無喜,古井無波。
耿郅胸中頓起驚濤駭浪。此前少主一直身居深宮,今日應是少主第一次親手取人性命,為何如此鎮靜?
這與今日清晨在路邊恣意歡笑、挑折樹枝,在城隍廟裡削砍樹枝時,笑嘻嘻詢問京師哪家鋪子糕點有特色的少主,是同一個人麽?
離開大殿時,朱慈烺側身看了眼三柱清香。心道,兩短一長,太子香。
來時朱慈烺未留意,此刻瞄向廟門兩側楹聯,上書:陽世三間,積善作惡皆由你;古往今來,陰曹地府放過誰?
二人走出幾十步,耿郅拖死狗一般將遲遲不肯閉合雙眼的貝子業丟至驛路正中。
朱慈烺提醒道:“將棗木枝拔下來時小心點,別濺衣衫上血。”說罷仰首去尋那兩奴仆。
又行出數步,朱慈烺只見一奴仆面門被一箭貫穿,不遠處另一奴仆後心插支箭簇,趴在枯葉裡。
耿郅追上來問道:“埋了?”朱慈烺點了點頭。
將奴仆推進坑內時,朱慈烺看到一奴仆面部長有黑痣,黑痣上生得兩根白毛。
收拾妥當,二人原路返回,過廣寧門折回京師……
翌日,二人來到沒有牌匾的宅邸外,耿郅前去叩門。
不久, 府門吱嘎一聲,被緩緩拉開,張世遵探出腦袋,見是朱慈烺二人,忙把二人讓入院內。
朱慈烺調笑道:“怎地像是金屋藏嬌,怕人瞧見?”言畢,卻見張世遵神情不自然。朱慈烺心想:得,信口胡鄒也能蒙對。
中堂坐著母子二人,婦人有些姿色,小男孩生得極為俊俏。見到朱慈烺,婦人拉起小男孩俯身叩頭。
“不必行此大禮”,朱慈烺順手將小男孩扶起來。
那婦人聲音悲淒,娓娓道來:“妾身和相公本是遼西人氏,相公名為張安,十二年前成婚。後來相公夜晚難以視物,害了眼病,便請托參將放其回家務農。
由於他並非軍戶,而是募兵來的,參將心善,並未阻攔,還遞了封書信疏通關節,準我們一家落籍於京師東郊。
韃子數次入寇,我們全家就躲到城中,耽誤了幾季麥子。好在有些微薄余財,都是相公拿命換來的。”
……
婦人嗚咽道:“可……可沒成想,相公在遼東前線都未喪命,如今卻要蒙冤慘死獄中。”
朱慈烺心知,作為死亡率極高,一旦被俘虜死狀極其淒慘的夜不收,能全須全尾從遼東戰場上下來實屬不易。
聞言,朱慈烺默然,為大明從死人堆裡打滾多年,沒有死於邊疆,卻險些死於一個國公府管家的外甥之手。大明將士保衛的便是這些人麽?
朱慈烺心中苦澀,說道:“夫人快起身,我既然遇見便不能不管。那賊子以甚麽事由誣告你們?”
婦人緩緩起身,長時間跪地腿腳發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