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戰局的僵持已經半個月了,如今連京兆都已經下雪了,突厥差不多快退兵了,但沒想到,雖然劉弘基依舊駐守霍邑,但並州的局勢卻急轉直下。
可能就是因為覺得突厥即將退兵,十月十三日,領兵從井徑進入並州的河北唐軍貿然出擊,結果在並州重鎮榆次縣北三十裡處被突厥擊潰。
易州總管桑顯和、冀州總管王緒均陣亡,六千唐軍大潰,趙州刺史齊善行僅以身免。
這三人中,桑顯和是前隋降將,沒有明顯的派系立場,而齊善行雖然早年是竇建德的麾下重臣,但在入唐之後出任天策府屬官,是李世民的嫡系。
而王緒早年是長安令,就是李乾佑的前任,武德四年王緒率京兆府兵隨李世民出征劉黑闥,洛水大捷後出任冀州總管。
這是第一份戰報的內容,李善在心裡啐罵了幾句……主將齊善行又是個淮陽王啊!
不該出兵的時候非要出兵!
你就不能目送突厥北返嗎?
李善剛剛開口主動請纓領兵出征後,第二份戰報送來。
十月十四日,突厥攻陷了缺兵少將的壽陽縣,之前派駐至壽陽縣的並州總管府錄事參軍事張虔雄被俘,生死不知。
河北唐軍站不住腳跟,連續敗北,齊善行率軍東撤,棄守平定,一路退到了井徑關。
李善臉色陰沉下來,張虔雄與自己雖未蒙面,但卻來往信件不是一兩封,因為他是張文瓘的父親。
壽陽縣被攻破,張虔雄生死不知,那張文瓘呢?
李善情不自禁的開始咬牙切齒,兩個月前,仁智宮兵變之後,自己感覺到了風雨欲來,才堅持將張文瓘送去了並州。
張文瓘尚未出仕,最可能的就是陪在父親張虔雄身邊。
緊接著送來的第三份戰報,位於汾州與並州交界處的祁縣被攻破,太原王氏中極為重要的一支就是祁縣王氏,而且大名鼎鼎的太原溫氏也在祁縣。
駐守晉陽的並州軍意欲出兵援救,率兵的淮陽王李道玄在洞渦驛被突厥所阻,鏖戰半日後不得已退兵。
最後送來的第四份戰報……李善有些無語的看了眼李世民,這份戰報實際上是一份奏折,河東道行軍副元帥蔣國公屈突通病重。
如今兩儀殿內的宰輔只有蕭瑀、鄭善果和昨日回長安的竇軌,凌敬、陳叔達與房玄齡都還在軍中。
“當即刻出兵。”蕭瑀面色焦急,“即使突厥因氣候北返,但若無名將領兵,只怕尚有不測之禍。”
李淵看了眼李善,“懷仁出任河北行軍道元帥,以蘇定方為副將,使民部尚書溫彥博為長史。”
“臣領命。”李善陰著臉行禮應聲。
突利可汗在即將退兵之前還玩了這麽一手,大敗唐軍之余還攻破了壽陽、祁縣,這次並州受創極重。
“河東道並河北道兵力均由李懷仁調配。”李淵頓了頓,側頭看向李世民,“只怕還要從京兆抽調兵力。”
李世民點點頭,這是理所應當的,因為數萬胡騎凌京兆,李淵連續兩次從河東抽調了共計近兩萬的兵力,最重要的騎兵基本都調回來了,如今屈突通在絳州手握只有不到兩萬的兵力。
就算加上霍邑的劉弘基,唐軍兵力也沒超過三萬,而並州等地的兵力,大都固守城池,不能匯集成軍,也沒有機動力。
最重要的是李世民麾下的大將基本上都被調回京兆了,肯定是要從京兆抽調人手的。
殿內一時間有些寂靜起來,原因很簡單,從京兆抽調兵力……而京兆內的唐軍,現在都在圍困都布可汗呢!
一旦抽調兵力,那都布可汗很可能會殺出重圍……李靖不肯陣前敘話,這消息早就傳回長安了,也得到了李淵的默許。
倒不是怕李靖生怨,只是大家都看得出來李淵的心思……不過與李靖本就有怨的李善卻是無所謂的,“陛下,突厥肆掠並州,臣率兵赴河東,只怕追之不及,請調騎兵。”
李淵點點頭,這是在情理之中的請求……如果是步卒,等趕到並州,說不定突利可汗都已經回了五原郡,還有閑暇時候試著能不能攻破此時快要糧絕的馬邑。
當然了,李淵也聽得到李善的言外之意……調走騎兵,那都布可汗是有可能殺出重圍的,步卒追之不及,李靖就撈不到這份戰功。
但如果不調走騎兵,突利可汗回到五原郡,一聽都布可汗被擒被殺……那肯定是欣喜若狂到手舞足蹈,說不定還要高呼一聲,魏嗣王果為兄弟!
所以,不能明面上讓柴紹、李靖放水,只能通過抽調將領和騎兵來降低李靖覆滅突厥的可能性,提高都布可汗突圍的成功幾率。
李善心裡有些惴惴不安,都布可汗手裡怎麽也有近萬兵力,而且也攜帶了糧食,不會這兩天就兵敗身死,或者乾脆跪地乞降吧?
社爾兄,可別讓我失望啊!
李善想的這些,李淵自然也想得到,半響後吐出一個字,“可。”
李世民補充道:“懷仁無需避諱,當用舊部,才能如臂所使。”
“不錯,朕以趙國公蘇定方為副帥,便是此意。”李淵點頭道:“劉黑兒、侯洪濤、王君昊、曲鴻、范季慶皆是你親衛出身,一並帶去。”
“其余將領中,也多有懷仁舊部。”李世民再次補充道:“懷仁即刻點將,父親即刻遣派信使。”
李善在心裡盤算了下,“原州刺史張士貴、隴州總管李孟嘗、三原縣公李楷、右監門衛將軍馬三寶、銀州刺史胡演、泌水縣候張寶相、右千牛衛將軍李客師、左武衛將軍段志玄、左監門衛右郎將爾朱煥、秀榮縣伯爾朱義琛。”
竇軌一邊聽一邊在心裡盤算,李善念出的人名全都是他的舊部,倒是稍微有些意外隴州總管李孟嘗,除了還沒正式結束的京兆一戰之外,李孟嘗並沒有在李善麾下過……不過兩人卻算得上連襟,都是清河崔氏的女婿。
頓了頓,李善又補充道:“再調左監門衛中郎將常何。”
李世民有些意外,但想了想也沒有意外……常何可不是心甘情願的打開玄武門的,李善這是不想將其留在長安。
呃,讓李世民、李善很是無語的是……李淵在點評玄武門之變平叛的時候,點出的首功自然是李善,其次就是砍下李建成首級的尉遲恭與因為不肯附逆而打開玄武門的常何。
李善看向李世民,“還請太子殿下撥吳國公尉遲恭、翼國公秦瓊助陣。”
李淵嘿了聲,“尉遲恭、秦瓊、程咬金乃是二郎近衛,懷仁你倒是大膽。”
“陛下,此為國戰!”李善揚聲道:“臣不懼艱辛,難道是為了臣一人嗎?”
李淵有些尷尬,瞄了眼一直沒吭聲這時候看過來的平陽公主,咳嗽兩聲才問道:“二郎?”
李世民迅速在心裡計算了下,點頭道:“尉遲恭、秦瓊隨懷仁出征,另調樊興、安元壽隨軍,此二人均善騎戰。”
“柴紹、李靖、長孫順德、鄭仁泰、張琮率軍留駐京兆,拱衛長安。”
頓了頓,李世民補充道:“溫彥博為長史,擅打理後勤,懷仁尚需幕僚。”
李善在心裡想了想,他最想要的房玄齡、凌敬,不過這兩人如今都是宰輔了,杜如晦也是吏部尚書,不太可能隨軍。
“可以韓仲良、溫彥宏參讚軍機。”李淵建議道。
“再使於志寧助溫彥博打理糧草諸事。”李世民補充道。
韓仲良即韓良,是李淵晉陽起兵的老人,時任太原司功參軍,後跟隨李世民南征北戰,是天策府的重要人物,在兼任天策府長史之外,曾出任大理寺卿,後因奪嫡南下陝東道大行台出任左丞、戶部尚書,半年前被調回長安,再次出任大理寺卿。
溫彥宏即溫大雅,是溫彥博的兄長,後世大名鼎鼎的《大唐創業起居注》就是出自他手,也是李世民的嫡系,早年就出任吏部尚書,後因奪嫡南下陝東道大行台。
於志寧與韓良、溫彥宏也差不多,都是李世民嫡系,後與屈突通共掌陝東道大行台,是李世民最堅實的後盾。
不過李世民之前南征北戰,一直是於志寧打理後勤的,比如武德四年李世民征討劉黑闥,就是於志寧以陝東道大行台度支郎中的身份一手操辦糧草的。
如今李世民雖然還沒行冊封之禮,但都已經住進東宮了……自然是要讓這些人撈些功勞。
被傳召入兩儀殿的中書舍人崔信一邊皺著眉頭一邊草擬詔書,眼角余光還掃著李善……說話不算話啊,昨晚還說不會再領軍了,今天就主動請纓!
“清河縣公放心。”李世民笑著說:“懷仁如今亦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會再行險。”
李淵咳嗽兩聲,想說些什麽但想想還是什麽都沒說……就在昨天,他還聽李善說了,崔信愛女若珍寶,若是臨盆,我不在的話……
詔書一份份的蓋印……呃,用不著那麽多信使,只需要兩批,一批去河東,一批去豳州新平。
走出承天門,李善心裡挺幸災樂禍的,李藥師啊李藥師,這次可不是我使的壞了!
活該啊!
“阿郎。”
李善側頭看見賀婁興舒,想了想低聲問:“可有消息?”
賀婁興舒陰著臉搖搖頭,“阿郎,請許隨軍。”
“你……”李善猶豫了下,“如今已是中郎將……罷了,那就隨軍吧。”
“多謝阿郎。”賀婁興舒低聲道:“尚有李三郎等數人,亦願隨軍。”
李善知道賀婁興舒說的是那些代地世家子弟,都是自己親衛出身,其中李三郎在玄武門之變時候斬殺王君廓遣派來的將領,也有功勳。
“可。”李善拍了拍賀婁興舒的肩膀,“無需太過焦急,突利可汗知孤手段,知孤心性,不敢妄為。”
今日隨李世民回長安的劉黑兒微微點頭,魏嗣王李懷仁在草原上的名聲可止小兒夜啼,主要是那一座座京觀而來……而李善壘砌的第一座京觀,就是雁門大捷。
那一戰中,欲谷設驅使雲州、朔州民眾攻城,無論男女老幼,一旦退卻即刻斬殺,雁門關外血流成河。
李善忍耐數日後,巧施妙計,率軍出戰,大敗突厥,一路追至馬邑,生擒欲谷設,壘砌京觀,令人喪膽。
所以,突利可汗可以數度大敗唐軍,可以劫掠財物、糧草,但不會肆意殺戮……沒有必要用這種手段來激怒李善。
這時候,蘇定方也過來了,如今柴紹出任涇州道行軍總管,李世民今日回京後,李淵即刻命蘇定方執掌北衙禁軍。
李善讓蘇定方從北衙禁軍中抽調人手,他們兩人先後多次節製北衙禁軍,雖然這次東宮謀逆,北衙禁軍經歷了一次大規模的清洗,但還是有不少舊部的。
當然了,那些沒有附逆的將領是最應該隨軍的,其中王仁表直接找到李善了。
“行行行!”李善也是無奈了,自己最後一戰了, 結果李世民塞了好些來鍍金的,自己這邊也免不了。
不僅是王仁表,溫彥博的溫振也找上門了。
王仁表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然他嫡母同安長公主對他苛刻,但過世的父親對他可是不錯的……如今祁縣被攻陷,也不知道家族如何了。
溫振也有同樣的感受,太原溫氏也是在祁縣。
李善不想再掰扯這些了,將事情全都丟給了蘇定方……反正他領軍,具體事務都是由蘇定方主持的。
走出北衙禁軍官衙,看了眼已經清洗乾淨,看不到一絲血跡的地面,李善心裡有些感慨。
“今日流放。”一旁的王仁表提醒了句。
不遠處的門下省陸陸續續走出了七八人,官員定罪下獄,一般是刑部大牢或者大理寺的監獄,不過如果官員身份特殊,比如世家子弟,比如皇室子弟,比如外國使者,也有可能被囚於門下省。
李善漠然的看著這一幕,王珪、韋挺、徐師謨、趙弘智都算是熟悉的。
看了幾眼後,李善冷漠的轉過頭,移開了視線,王仁表看著走在最後面的李德武投來的哀求眼神,嘴巴張了張,但還是沒說什麽。
不過求仁得仁罷了。
拋妻棄子,歷史上類似的人也有,但你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那就要有失敗後如此下場的覺悟。
王仁表很清楚,自己這位好友重情分,對身邊人都極好,但對敵人向來冷酷無情……李德武,應該算是敵人吧?
這時候,李善幽幽的聲音傳來,“裴弘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