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裴府實際上已經不是裴家的了,前隋楊廣遷都洛陽後,重建沒多少年的長安城就荒廢起來,再加上之後的戰亂,靠北的府邸大都被沒收,隻賜予重臣、宗室子弟。
武德四年裴世矩入關後,李淵賜下這座宅子,如果沒有謀逆事,自然能傳給子孫,但如今肯定是要被收回的。
奴仆基本上都四散了,只有三兩老仆尚在,側屋的榻上,老邁的裴世矩正斜斜靠在上面,女尼打扮的裴淑英跪在地上,淚水滾滾而下。
裴世矩附逆,而且是主謀之一,按道理來說應該下獄或囚於門下省,擇時問斬……李淵、李世民恨之入骨,要不是突厥、薛延陀南下的時間點沒有掐的太準,搞不好長安都要被攻陷了。
不過裴世矩都這樣了,醫者探脈之後很確鑿,撐不過半個月,李淵也挺無奈的,乾脆將裴世矩趕回去……這其中也有李善的建議,畢竟他和裴世矩有了交易。
“癡兒癡兒,此時落淚又有何用?”裴世矩似乎恢復了一些精神,臉頰上有著不自然的紅暈。
裴淑英卻更是淚水難止,知道父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不過回光返照而已。
要說被卷入這件事中的各人,最為懊悔的無過於裴淑英……她覺得,一切的起源都是自己堅持不肯改嫁。
“流放嶺南……由他們去吧,六弟應該也是今日啟程。”裴世矩臉上沒什麽表情,既沒有懊悔也沒有沮喪,“那個孩子不要交於李德武,讓六弟帶在身邊。”
所謂的六弟指的是裴寂,這位雖然也附逆,但一來是被逼無奈,他心裡也有數,李世民不會放過他的,因為劉文靜之死,二來裴寂與李淵之間的私人關系很深。
所以裴寂最後的下場是本人流放嶺南,並沒有問罪家人。
“李懷仁其人,非趕盡殺絕之輩,你在河東選一地出家,此生也就如此了。”
對於李善不會趕盡殺絕,裴世矩還是有一定把握的,原因很簡單,裴宣機三子二女均流放嶺南,長孫也不過就十七歲,庸庸碌碌。
李善沒有必要忌憚,沒有必要斬草除根,裴家後人若無驚才絕豔之輩,很難再返北地,更不要說報仇了。
但如李懷仁這等驚才絕豔之人,數百年間也找不出幾人。
裴世矩輕輕歎了口氣,問道:“京兆戰事如何?”
裴淑英沉默的不肯說話,但裴世矩已經知道了答案,“如此英傑,如此英傑,陛下所言不錯,實乃世間第一流。”
“為父幼年喪父,青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裴世矩輕聲道:“歷經齊、周、隋、唐四朝,晚年與弱冠青年生死搏殺,倒也有趣。”
“勝負只在一瞬間罷了,命不在我。”
對於裴世矩引外敵入京兆,甚至有可能造成社稷半毀,大唐覆滅,這對後世人來說,這是大罪。
在李淵、李世民這些大唐皇室成員來說,更是大罪,但在世家門閥之內,這種觀點不能說不成立,但卻算不上太大的罪過。
就如李善曾經點評的那樣,裴世矩這種世家門閥子弟,始終將家族傳承、門楣視為第一位,至於國家……都未必能排在第二位,第三位。
門閥制度,起源於兩漢,成型於魏晉,但真正形成壟斷卻是在南北朝……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就是北魏孝文帝的定品排名。
所謂的五姓七望正是出自於此。
胡人為帝,門閥世家說不定得到的好處更多呢。
就在李善走出朱雀門的時候,裴世矩在裴府的一個偏僻小屋內病逝,這位在過去的幾十年內憑借才能、心機有過無數傳奇的人傑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間。
除了最後時刻引胡人窺探長安之外,李善對這位老人並沒有太多的厭惡和恨意,聽了這個消息後也不過隻愣神一二,不再理睬。
倒是甘露殿內,雖然深恨之,但李淵得報後很是感慨,在他苟著的那些年,雖然品級並不比裴世矩低,但在權柄上要遠遠遜之,當時的他是仰著頭看著裴世矩的。
“裴弘大實是不智。”李淵輕歎道:“若是當年肯接納,何至於此?”
“如此英傑,又非裴姓,不會有鳩佔鵲巢事,得此臂助,聞喜裴氏當百年無憂。”
李世民咳嗽了兩聲,“父親,其實……其實懷仁與裴弘大倒是有些惺惺相惜,畢竟之間並無仇怨。”
“只是裴弘大知曉內情之時,李德武已然出手數次……此人之狠毒猶勝惡虎,當時懷仁雖已然爵封縣公,頗有才名,但畢竟……”
李淵點點頭,那時候的李善沒什麽分量,縣公……長安城內國公遍地,郡公處處,縣公也只不過略為上得了台面罷了,自然不在裴世矩的眼中。
但誰能料到如今呢?
李淵頗多感慨,而李世民更甚之。
現在想起來宛如隔世, 李世民清晰的記得知曉內情後,自己在禁苑內遙望正在修建的弘義宮,覺得自己與李善同病相憐。
如今,自己終與父親重歸於好,而李善卻再也沒有這種可能了。
這時候,有宮人來稟,李淵剛開始還不在意,聽完之後不禁嘴角動了動,側頭看了眼,李世民也有點無語。
長安通化門外數裡處,即將啟程南下去嶺南的犯人們正在與親朋好友辭別……畢竟大都是世家門閥子弟,幾乎哪一家的都有。
太原王氏、京兆韋氏、趙郡李氏、弘農楊氏、天水趙氏……其中不少都與皇室連親帶故,去求情誰都不敢,但來辭別卻是敢的。
結果女尼打扮的裴淑英近前送別裴寂等幾位裴氏子弟,突然掏出匕首捅向了李德武。
哎,其實看到裴淑英的那一刻,李德武是欣喜若狂的!
自從裴宣機死後,裴淑英說出那句“子不可弑父,但妻可殺夫”之後,李德武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怎麽逃出生天。
連夜逃走,遁入平陽公主府內,那只是第一步,而現在是第二步。
李德武隻略為偏轉身子,像是腿軟一般矮了下來,肩膀被匕首捅了個正著。
李德武心裡很明白,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謀逆,自己身上只有個太子千牛備身而已……類似的人多了,但只有自己被流放,或許是因為嶽父裴世矩的緣故,但好大兒的因素才是關鍵。
現在被刺傷了……這時候逼著自己啟程,那就是逼著自己去死啊!
李善還能不出面求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