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寒風吹動著他黑色襆頭後兩條軟軟的帶子,繚亂在霜雪間盛開的梅花從中,
梅花很豔。
紅的直若血色濺迸,白的恍如玉琢冰雕。
他就這樣坐在山路邊,不時的打量著過往的路人。
大庾嶺之上,他已經站立了很久很久。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那巍峨富麗繁盛喧囂的長安便是站在如此峻拔的山峰之巔卻是無法見得哪怕一點煙塵,這裡離長安太遠,這裡離嶺南太近;這裡離紅塵太遠,這裡離煙瘴太近;這裡離理想太遠,這裡離家鄉太近。
他久久不願離去。
這裡古道蹭蹬,路途崎嶇,這裡走出中原,辭別故國。
功業坎坷,近鄉情怯。
他想寫下一首詩。可是,卻無來由想起了宋之問,那個以詩聞名天下卻死在不久前的武周時代寵臣的名篇: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不遠的韶州那裡就是他的家。
是的,這裡依舊是大唐的州縣,但是一嶺之隔,與中原已是天涯。
大唐包容萬裡,吞並絕域的無限雄風似是被綿延巍峨聳峙無盡的五嶺阻隔,嶺南看不見半絲那般繁華景象。
長安、洛陽是富庶的中原,是放眼所知的天下的中心。那裡有無與倫比的長安城、那裡有紙醉金迷的一百零八坊,那裡有萬邦來朝的天可汗、那裡有詩酒風流的才子佳人,那裡有百戰無悔的赫赫聲名、那裡有風雲激蕩的功業千秋。
離開了那個世界的中心,回到這煙瘴蠻荒的邊僻是何等的孤寂!
可是,姚崇畢竟是從則天大聖皇帝、中宗、睿宗時代走出來的名相,“神龍政變”與張柬之、敬暉等人齊名出將入相的大臣。
與他政見不合,一個小小的左拾遺除了離開,還能夠如何?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回過頭,卻見自秦皇揮鞭天下以來就修築的大庾嶺道路山石嶙峋,泥雪滿地,路過的行人和鄉民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這條路上蹣跚。
他的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但是,他相信那個年青的君王,那個曾經與武家、韋後、上官婉兒、太平公主較量過的年青君王是一個英明果斷的君王,是一個愛恤百姓的君王,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君王。
如果他沒有做到將嶺南之地化作沃野萬裡的話,那麽一定是他他還沒有看到這個五嶺外花香果繁之地的潛力,這是宰相的短視沒有向他進諫。
那麽,這個事情就由我來開始吧!看看我是不是有能夠比肩房玄齡、魏元忠、狄仁傑、張說、姚崇、宋璟這些大唐名相的能力!我,必將成為大唐青史之上留下聲名的宰相,就從現在開始,從對這封對青年皇帝的諫言開始!
大明宮是輝煌壯麗的。
宮門與窗欞大開著,最大限度吸納著龍首原上燦爛的陽光和風霜雨露,正是盛世君王包容開放的張力氣度。朝政正殿恢弘大氣,水邊廊榭曲折回腸,整齊而不呆板、華美而不纖巧、舒展而不張揚、古樸卻富有活力。
大明宮含元殿裡,李隆基很年輕。
“張子壽的奏章非常好!”李隆基修剪得很有風度的髭須在唇上飛揚著,他讚歎著。“勾連了珠江和長江,打開了天塹作通途,這是一個值得朕欣賞的好想法。”
他年輕得仿佛一頭有著無窮精力的猛獸,有著治平萬裡的野心,有著開疆拓土的雄心,有著揮斥方遒的壯心,也有著舉賢任能的虛心。
“張子壽的想法固然很好,但是臣以為,五嶺逶迤,艱險處不下於蜀山,除了錢糧人工以外,帝國需要將更多的資源對蠻荒之地進行延伸傾斜,恐怕會有帝國面對突厥和吐蕃的時候造成力量不均衡的隱憂。”宰相姚崇拿著笏板靜靜地站在那裡說。
“無妨,開辟南方州郡的力量是帝國強大的保證,經營南方的疆土才能增強帝國強大的根基,吐蕃雖然強悍,突厥雖然凶頑,但是帝國忠勇的兒郎也並非不能抵抗,只要朕廣納賢才,重用敢戰之士,必也能夠創造出來李靖那樣的滅國神話,朕的功業也可以追慕太宗皇帝的萬一了。修建大庾嶺通道這個事情,朕認為,張子壽的意見非常好!姚相國,請你和政事堂商量一下,讓嶺南道都護府下屬的韶州刺史征發當地的黎庶徭役,以左拾遺張九齡督工監造,開鑿五嶺驛道,打通進入嶺南的路途。錢糧的問題由工部調派,務必要做好!”
“臣,遵旨!”宰相姚崇並沒有力爭。
姚崇並不是一個因私害公的人。雖然他不喜歡張九齡這個人。
在“高攀一線嶺、下瞰百蠻天”的五嶺之上,張九齡認真考察工程路線,親自擬訂施工規劃,無論風雨烈日,每天都能看見他親自監督施工的忙碌身影。
斧斤聲叮叮當當,泥土隨著汗水一起灑落,一株株梅樹在道路兩旁被仔細地栽下,一道道橋梁在溪流上夯實,無數螞蟻般勞碌的軍民在山嶺間上下,他們一寸一寸地掘進、一尺一尺地拓寬,一丈一丈地延伸,歷經兩年時間,終於開鑿出一條集商賈、農貿、軍事、文化、官驛等於一體的通暢路徑。
《開鑿大庾嶺路序》
先天二載,龍集癸醜,我皇帝禦宇之明年也。
理內及外,窮幽極遠,日月普燭,舟車運行,無不求其所寧、易其所弊者也。
初嶺東廢路,人苦峻極。行徑夤緣,數裡重林之表;飛梁嶫嵥,千丈層崖之半。顛躋用惕,漸絕其袁故以載則曾不容軌,以運則負之以背。
而海外諸國,日以通商,齒革羽毛之殷,魚鹽蜃蛤之利,上足以備府庫之用,下足以贍江淮之求;而越人綿力薄材,夫負妻戴,勞亦久矣。
不虞一朝而見恤者也。
不有聖政,其何以臻茲乎!
開元四載,冬十有一月,俾使臣左拾遺內供奉張九齡,飲冰載懷,執藝是度,緣磴道,披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阪險之故。
歲已農隙,人斯子來,役匪愈時,成者不日,則已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轉輸以之化勞,高深為之失險。
於是乎鐻耳貫胸之類,殊琛絕責之人,有宿有息,如京如坻;宋與夫越裳白雉之時,尉佗翠鳥之獻,語重九譯,數上千雙,若斯而已哉!
凡趣徒役者聚而議曰:虎始者功百而變常,樂成者利十而易業;一隅何幸,二者盡就!況啟而未通,通而未有斯事之盛。
皆我國家玄澤寢遠,絕垠胥省;古所不載,寧可默而無述也?盍刊石立紀,以貽來裔,是以追之琢之,樹之不朽。
字,剛勁有力,磅礴大氣;文,敘議結合,素練質樸。
張九齡很是滿意地看向新修的驛道,禁不住朗聲大笑,笑聲中滿含著說不出的暢快和歡愉。弟弟張九皋望了望他,說:“大兄,怎地如此高興?”
張九齡停下了笑聲,用手捋了捋胡須道:“三郎不知,我大唐立國百年,勵精圖治,黎庶寧而天下安,盛世與臨,廣州雖是茨草未剪,開化未久,然海外通商者檣櫓連天,奇巧輩入,是為中外海上交通門戶之所也。然始皇以來,趙佗守越,古道不開,立則難入。此路修築而成,非但是某建一路而有利於國之功績,且可為連接嶺南中原之通衢,至此得海貿之利,善南北交通,是為千秋之功業也,非但於今,是可為萬代之利也!”
張九齡停了停,眺望向遠方,悠悠道:“如今關中繁盛,中原富庶,然茫茫海外,不知有多少國家,不知有多少奇物,更不知道有多少豪傑?日後廣州之地開辟,不僅有良田無數,更可以與海外相通,時下嶺南蒙昧,時深日久,文化浸染,又有多少英才可生?思之,不禁心向往之也!”
張九皋道:“大兄所言極是。自太宗文皇帝開科舉取士以來,天下英傑皆以胸中文字成朝廷臂助,不必如李英公(李世勣)般寒門須自亂世馬上橫槊取功名富貴,而如孫伏伽自以所學所能以文字動帝王心,揚公卿名也!”
“三郎所言甚是。科考舉業之舉, 利國利民,選拔無數寒門士子為國效力,使得整個國家不再壟斷於世家大族,名門巨閥的掌握之中。”
張九齡悠然望著天邊的一朵白雲,用手指拭去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科舉並不只是表現在選出來了多少官吏,更重要的是有多少人被讀書求官之路吸引了,這就是科舉在得民心上的效果!它就像這悠悠的江水一樣,起著流動的作用,使得人人都有通過學習和考試改變門第和命運的機會,讓整個帝國的學習文化,學習知識風氣傳揚起來,不再是五胡時候那樣粗鄙無知,而知識也能夠從上層轉向下層。讓孔孟儒家名教擴展到整個天下的黎庶們心中,尤其是這個教化促進之功,當傳於萬世!”
“現在某僅僅是修築了一條看得見的驛道,打通了山川的阻隔,那麽在明天,就有更多的文化,更多的知識湧入到這個被人視為荒僻的嶺南,這比大食天方的珍奇進入華夏大地更加讓人激動和鼓舞。”
“三郎,你知不知道,這裡,嶺南會怎麽樣?”
“是的,會被開辟成廣袤富饒的天地,擁有看不到盡頭的良田,會有繁華富庶的鄉村和城市,擁有不遜於中原的繁榮風流。”
“這裡,你看過去,看過去!這裡,嶺南,將有無數的巨商大賈散入九州,將有無數的讀書士子走入長安洛陽,將有無數的精兵良將戍守華夏四方!我相信,這裡能夠站起來行通天下的富豪大賈,我相信,這裡能夠走出名冠九州的狀元,我相信,這裡能夠行來變革時代的偉人!”
張九齡的眼光深邃而悠遠,仿佛刺透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