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延自秦漢時代的風俗,女人生孩子不能在家裡,要在舍丘墓或者廬道畔搭草棚去分娩,到孩子滿月才抱回家門。當然有錢人家也可以不用這麽做,而是讓女人在專門開辟的一間產房裡生育。只是,這個梁氏,她的男人已經死了,如果不是這個同姓的這個莫家男人看上了她,恐怕連一個能照顧她生產的人都沒有。
穩婆是個中年女人,略帶白色鬢絲的頭上斜插著一支殷紅的石榴花,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驅邪。穩婆額頭上的汗在滾滾而下。
乾草褥子上,梁氏發髻散亂,聲嘶力竭,雙腿張開,腋窩裡緊緊地夾著兩根棍子,而棍子是草棚上的木梁上垂下的繩子捆綁住的,作為她的一個發力點。
汗水、淚水、羊水已經把她身下的草褥子打得濕透了。
穩婆的臉泛著青灰色,嘴裡一邊念著咒語:“鐵鐵當當,非公所當,是王一言得之銅,一言得之鐵。母子相生俱蔑鐵,急急如律令。”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打下手的鄉裡女人們安排著。其實她的心裡並不穩當,傳自孫思邈老神仙的催產湯已經喝了幾回了,可是無濟於事,這,怕是要折騰到晚上了。
唉!女人呐,就是這個命哇!本來看樣子這是個男娃子,可惜呀!沒出生就沒了大人,跟著娘,也是個受氣受苦的命。
她收攝了一下心神,衝著梁氏已經煞白的小臉大聲地喊著:“大口吸氣,長吐氣!用你平時出恭的位置用力。”
梁氏點點頭,年輕秀美的臉龐因為痛苦而變形得近乎猙獰,只是在拚命用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估摸著是個男娃子,你要用力,用力!”穩婆聲嘶力竭地吼著。
梁氏眼裡閃過痛苦和喜悅的亮光。
一個男孩,無論如何都有利於她未來在公婆和丈夫面前站穩腳跟,挺直腰杆,盡管這個孩子不是現在這個莫家男人的孩子,但是男人是可以乾活、服勞役、當兵、作田,當家裡的頂梁柱的,若是女娃,她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
山色已經漸漸暗沉了下去,墨藍色的天空裡月亮分外明亮,只有蒸騰的山嵐霧氣若有若無地在筆架蓮花似的山間翻滾著,宛如一條遊動的蛟龍嬉戲在山間密林上面。
羊水和著鮮血順著大腿流淌如溪流般在乾草褥子上蜿蜒著,已經有力氣大的婦人在那裡給梁氏的肚子按摩著推動孩子朝下出。可是孩子仍蠕動在肚皮裡面,總也不得出,慌得穩婆的汗珠如滾珠也似地下淌。
天空驀然亮了一亮,一顆火焰般的流星自天空劃過,那麽亮,亮得幾乎比燦爛的正午陽光還要耀眼。
枯坐在一塊山石上的那個男人被這顆火流星驚呆了。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男人喃喃地念誦著。
流星轉瞬即逝,在不遠處的山嶺上發出一聲轟然的暴響。
這流星竟然隕星於這處僻遠的山林。
男人還沒有從這顆流星的絕美瞬間反應過來,不遠處的草棚中驀然響起了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是如此清脆,如此響亮,如此充滿了生命的蓬勃,與那顆隕落的流星似乎可以交相輝映。
“是個男娃。”穩婆顧不得揩去滿頭的汗水,咧著嘴笑著,把還有羊水和血水的孩子舉起來遞到梁氏的眼前,讓幾乎昏厥過去還殘存著一絲氣力的產婦看清楚孩子的小雞雞。
孩子響亮地啼哭著,手腳亂蹬亂舞。仿佛對如此離開母體很是不滿,於是他小小的器官突然一動,一股清亮的尿液飆射了出來,澆到穩婆的臉上。
“唔,這個小搗蛋。”穩婆一邊把孩子放下來,一邊笑罵著。
那個等待的男人姓莫,他叫莫及芝,所以在他祭告了莫氏祠堂一隻雞、一條魚和一塊豕肉以後便央著族老給孩子取了個名字。而這個孩子也正式成為了開建縣(今廣東肇慶封開縣南豐鎮)莫家的第三子莫宣卿。而孩子是同姓本族封川縣文德鄉長樂裡(今廣東肇慶封開縣河兒口鎮西村)莫讓仁的遺腹子,份屬同族,因此也無需改姓。
莫宣卿從小沉默,到了六歲還不曾開口說話,只是喜歡去族學旁邊玩耍,常常瞪著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裡面的先生和讀書的孩子發愣。
“你這個白癡,在這裡亂畫什麽?乃公不讓你畫,不讓你畫。”一個**歲的孩子的聲音在一群嘈雜的孩童嬉鬧聲音中傳來。梁明甫的眉毛挑了一下,他聽得出,這是村塾裡一個最是調皮搗蛋的孩子的聲音,這孩子最是喜歡欺負比他弱小的孩子,梁明甫雖然只是一個村塾的“孩子王”,但作為一個老師,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見一個身穿粗布衣服,滿臉髒兮兮的五六歲的孩子被推倒在地上,奮力地掙扎著,嘴裡咿咿呀呀,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
這不是自己妹子的孩子,那個叫莫宣卿的孩子嗎?梁明甫斷喝一聲:“不得無禮!”那些嬉鬧的孩童聽到是熟悉的村塾老師的聲音,卻是都慌了神,一發喊,竟是都做鳥獸散了。
梁明甫蹲下身,扶起一身都是土泥的莫宣卿,見他眼裡都是晶瑩的淚水。
這孩子怎麽看也不像是個蠢笨的白癡孩子啊!怎麽就是不會說話呢?
梁明甫微笑著替莫宣卿拍了拍身上的土灰,正想說什麽,卻見莫宣卿跑到一塊平整的泥地那裡,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麽。
梁明甫踱過去。
他臉上的笑容突然一窒。
地上是用樹枝畫出來的字,稚拙但很工整。
這孩子幾時會寫字的?他不是連話還不會說嗎?
梁明甫心中卻是大為驚奇。
“英俊天下有,誰能佐聖君?我本南山鳳,豈同凡鳥群。”(前面句載《全唐詩》,後兩句載《開建縣志》)
“三兒,這是,你寫的?”梁明甫難以置信地看向低著頭,正在努力一筆一劃補上被腳印踩壞的字的莫宣卿。
“嗯。”莫宣卿抬起頭,望著梁明甫,眼神有些怯怯的。
“真是你寫的?”梁明甫不放心地再又問了一聲。
莫宣卿用力點了點頭。
梁明甫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在他的臉上綻開,他一把將莫宣卿抱在懷裡,說:“好孩子,好孩子,不錯,不錯,有志氣的好孩子。”然後站起身來,抱著莫宣卿,提起長袍的衣角大步向莫及芝的家裡走去。
梁氏一身粗布荊釵地正在廚房那裡忙活著,很是幹練地打理著廚房裡的一切大小事物,四下裡整潔而且井井有條。看見哥哥來了,忙迎上來從哥哥梁明甫手裡接過了莫宣卿,不輕不重地在莫宣卿屁股上拍了一下,說:“這個三兒,怎地又頑得一身土!”
然後衝哥哥說:“大兄,怎地有空閑過來?三兒又去煩你了?”
“沒有,沒有。你的三兒會寫字寫詩了,你知道不?”
“大兄,你莫要與我說笑,三兒連話都不會說,我都愁死了。怎麽可能……”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得奶聲奶氣的一聲:“姆媽。”梁氏兄妹轉頭看去, 莫宣卿正看著她,怯怯的。
梁氏顫聲說:“三兒,三兒,你說話了?你再叫聲來。”
“姆媽。”聲音不大,怯生生的,但卻是莫宣卿的聲音。
“三兒,你真的會說話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妹子,你讓三兒跟我讀書吧。我看他是個讀書的苗子。”梁明甫道。
“讀書,大兄他能讀書嗎?”
“能,一定能!”梁明甫笑得很是開心。“讀書,總不是什麽壞事,認得字,寫得算得,知道聖人的教誨,長大說不定有一天還能去考個功名哩!”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梁明甫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梁明甫轉頭一看,是莫及芝。他笑眯眯地說:“梁大兄,考功名可不敢想,只能看三兒的造化,但讀讀書還是沒錯的,若是能認得些字,寫得算得,至少以後尋個飯碗也是不難的。大兄是我封州的才子,定能教好三兒的。”
“呵呵,妹丈,且不說別的,某自然不會收三兒的束脩(學費),反正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你乾脆把莫儔、莫群兩個也送來吧,我一並不收束脩了,只是日常的膏火嚼裹卻是你的。”
“大兄說笑了,莫某雖說不是什麽富戶,卻也能過得去日子,哪裡能不給束脩就讓孩兒們讀書的。束脩我會備下,大兄擇個日子,讓他們行了拜師禮,便送去學塾之中。”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一抹純真的笑容在莫宣卿滿是灰土的小臉蛋上綻放,兩個烏溜溜的眼睛裡有著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