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風帶著淡淡的杏花的芬芳吹過他年輕的面龐。
他帶著三分酒意和春日開始漸漸煦暖的風,騎著一匹溫順的白馬去各個園子那裡求摘牡丹花。
唐人最喜歡牡丹和芍藥。
昔年的劉禹錫曾有“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的句子。
莫宣卿作為年少的狀元,要采的自然是牡丹。
這個園子卻是看上去頗為闊達,想必是長安城中某家極奢遮權貴的宅第後園。
他“剝啄”聲聲,敲動門環,一個十二三歲俏生生的小婢女天真地仰著小臉,看著這個年輕而俊朗的士子。
“莫不是今年的探花郎來我家園子來尋牡丹花?”
莫宣卿舉手行禮道:“正是,某能否有幸來貴宅尋芳一二?”
“卻是極好。”小俏婢聲音清脆如這春日裡聲聲啼鳴的黃鸝,小臉上滿是歡喜。
探花郎上門尋芳探花,對於長安城裡人家來說,是一年的吉兆。小俏婢想是這家裡頗得力的婢女,所以也不用通稟主人,便開門將莫宣卿引了進來。
他走入園中,卻見這園子好生闊大,竟是一個“山池院”,是個前宅後園大宅第。
園子裡假山堆疊,水道蜿蜒,到處都有一叢叢栽種著牡丹、芍藥、菊花、桃花、梨花、李花、杏花,裡面不知多少其中有些卻是難得一見的珍品。這些花兒在初春之時,有的怒放,有的含苞,有的單瓣,有的重瓣,紅、白、青、黃、紫,真個是五色迷離,姹紫嫣紅,一派春光明媚。更有那麋鹿行走、仙鶴飛翔、白兔傍地、黃鶯清唱,魚遊淺底、龜伏石上。果然是一個山林野趣卻留駐萬丈紅塵的好去處。
莫宣卿見得這般美麗的園子,卻是禁不住讚了聲“妙哉!”竟是在這園子中徜徉起來,飽覽這春日美景。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飄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龜居坎,不知海寬。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優哉遊哉,吾將終老乎其間。”
這是白居易的《池上篇》,正是這大唐頂尖兒詩作名家記述他洛陽園林的詩文。莫宣卿早就熟讀了白居易的許多大作,適逢此地,不禁詠諷,讚歎這園子的魅力。
看了好一陣子,那小俏婢的引導著莫宣卿尋找著牡丹花,這個園子裡種的牡丹花品種甚多,有赫紅、飛過來紅、醉顏紅、天墜紅、洛陽紅、一佛黃、延安黃等數十種之多,此時當季,正開得爭奇鬥豔。莫宣卿看中了一朵,正欲伸手攀折,卻聽得那小俏婢在旁柔柔地說:“這位郎君,我家主人方才遣了人來吩咐婢子,小郎君若要折花而去,卻是要請探花郎留詩一首。”
莫宣卿淡淡一笑,道了聲:“好。”
小俏婢立刻命隨行的健仆奉上紙筆。
莫宣卿提起狼毫,放眼望了望那美麗的牡丹花,見一陣春風吹拂而過,滿園的鮮花掉落不少花瓣,卻是被那春風吹得空中亂舞,迷離恍惚。
他隨意寫罷,吹乾墨跡,遞給小俏婢,道:“不知可趁貴主人意否?”
小俏婢看去紙上,但見是一首七言絕句:二月樓前萬朵妝,春風小徑舞霓裳。如此傾城好顏色,不許蝴蝶戀洛陽。
小俏婢忙笑盈盈摘了牡丹遞了來。
莫宣卿並不知道,在園子的小樓上正有一雙剪水雙瞳正在看著他的身影。他更不知道這是大詩人白居易的堂弟太原郡公、尚書右仆射兼門下侍郎,當朝一品、宰相白敏中的園子。
莫宣卿摘得牡丹花回來,卻不見另一位探花郎好友張賦回到,隻得在眾人的簇擁下回到席間喝酒,看平康坊的樂妓們的表演,看同年們吟詩賦文。
這時候,走來一個年約三十歲左右,錦衣華服的同年士子,卻是同榜進士柳珪。柳珪其實頗有詩才,幾次聚會裡的詩都寫得很不錯,據說在長安城裡也很是為杜牧所稱道,當然柳珪家藏書極多,所以柳珪博聞強記,人也瀟灑縱橫,與莫宣卿很是談得來。
柳珪高聲道:“莫郎君采得牡丹,可有留詩?”
莫宣卿便將那首牡丹詩吟了一遍,眾人皆擊節叫好。莫宣卿正待謙遜幾句,卻聽得一片哄鬧之聲,原來是張賦折了一支大紅芍藥回來,因為回來晚於莫宣卿,那些同年們都上去罰他飲酒,張賦豪爽,來者不拒,酒到杯乾,直喝得胸前酒水淋漓,臉紅脖子粗。
莫宣卿見得如此,忙上去解圍,不料也被同年們哄鬧,也要他也喝酒。
莫宣卿面嫩,正自招架不住,舉手告饒。正嬉鬧間,一名仆役行來,說白相國遣了人來相請諸進士前去雁塔題名,座師崔侍郎等大唐一應科舉考試的試官們也去。
眾人忙結束了喧鬧,紛紛去牽了自己的馬,在仆役的引導下直朝大慈恩寺去。
來到大雁塔前,見宰相和座師的儀仗已經到了,眾人忙下得馬來,紛紛上前行禮拜見。白敏中見到莫宣卿便笑吟吟上前扶起拜倒的莫宣卿,道:“仲節,今科得中狀元,當以汝為先,領諸進士登塔,待明日,老夫於府中設薄宴,邀汝與張展詩前來相會。”
莫宣卿知道得了白相國的青眼有加,忙不迭答應下來。
張賦之所以也得崔璵和白敏中的看重,是因為他考的名次,正和當年崔璵考中進士的名次相同,在拜座師的時候被視為崔璵的衣缽傳人,與他人格外不同。
莫宣卿一邊登塔一邊留心,見穆宗天子長慶年間雁塔題名的進士名字上,描了金字的鐫刻上正有白敏中的名字。
他不禁想起來白敏中的從兄白居易二十七歲時進士及第,在同時考中的十七人中最為年輕,得意之余揮毫寫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現在他是最少年人,而且是有史以來最少年的狀元。
但是,他也有點志得意滿。
隨口詠了一首詩:羽翼高飛到碧霄,鵬程萬裡豈知遙。才吞王母千年藥,便奪龍頭第一標。腳下雲霞隨地起,眼前塵土霎時銷。萬金書寄南歸雁,三級天門已一跳。
一邊聽得這首詩的張賦卻是心頭一跳。
腳下雲霞隨地起,眼前塵土霎時銷。這句子卻是實在不算妙啊!看起來是自述自己青雲直上,但其中含義卻是一切世俗霎時而銷。說起來這得中進士豈不是成了春夢一場?
三級天門已一跳。跳去哪裡?去了天門,豈非就是一切都成了煙消雲散?
這千萬不能一語成讖呀!
張賦強自按捺住自己,這個時候若是去說莫宣卿,非但是莫宣卿沒了臉面,也是讓白敏中、崔璵這些朝廷重臣看輕了。
是不是讓小楊郎君來給仲節卜算一下?或是用什麽方法應了這等話,了結此語。
崔璵自然也聽得這首及第自詠詩,面上只是八風不動,心中卻是暗暗想:年少輕狂若斯,真寒家子也!現在才入得大唐官場,龍頭第一標又如何?哪年沒有幾個年少得志的?又有幾個寒家子真得高官顯爵,能顯頭角崢嶸?
且看罷!
登上塔頂,極目四望,卻是見得長安縱橫如一場國手棋局,點綴其間的是無數朱門繡戶,再眺望遠方,紅塵蒙蒙,風儀赫赫。
這就是最有魅力的長安,讓人徹底地將靈魂交與了它的長安!
待登塔已畢,下來循例在專供題名用的題名屋內,各在一張方格紙上書寫了自己的姓名、籍貫,並推舉其中書法最好的柳珪(誰讓他的親叔叔是柳公權呢!)作文一篇以記此盛事。然後交與專職石匠,也刻在大雁塔的石磚上。
次日,莫宣卿和張賦一起去到白宅拜謁白敏中。
白敏中手把一柄藍田白玉製的雲頭如意,斜倚在榻上,一副名士放誕不羈的派頭,指著面前擺放的兩塊厚厚的熊皮茵褥讓二人坐下。
白敏中早就知道,這兩個嶺南士子都是得聖人青眼有加的。聖人的目的就是將嶺南更加實在的掌握在手中,好擺脫被關中門閥山東士族拿捏的狀況。
更何況這二人一個是寒家子,一個是世家人,嶺南文士這二人皆可聯絡,作為朝廷自然也就對嶺南地方示好了,若是借這二人把握住嶺南,不但有沃野千裡,也可得廣州海貿巨利。陛下心思果然高妙!
白敏中作為一代“詩魔”白居易的弟弟,才學自不必說,與二人殷殷笑語,談玄論禪,說古講今,盡是清談。自己又是登閣拜相的朝中大佬,政務嫻熟,情勢清晰,自然是老辣無比。莫宣卿也好,張賦也好,畢竟都只是十多歲的少年郎,自然被白敏中的宰相氣度、才子學識震驚得口服心服外帶佩服。
白敏中見二人都已漸漸入彀,便若無意問道:“二位郎君,不知家中有何親人?妻兒如何呀?”
張賦低頭拱手道:“上啟白相,張某家中父母在堂,兄弟四人,家族多人,頗是繁盛。兄弟之中,某為最幼,兄長皆已婚配,唯某尚不曾娶親。”
莫宣卿也抱拳拱手道:“啟白相,莫某是遺腹子,父死後母別嫁同姓,是以某為家中行三,上有二兄,父母皆在,某之蒙師是舅父,上梁下諱明甫。因某尚屬年幼,二兄未曾婚配,是以也未有許婚嫁事也。”
白敏中哈哈大笑道:“年輕人何慮也!如今你二人得中進士,便如鯉魚躍入龍門,輔佐聖君,功名何愁不成?只是你二人如此年少,想來屆時窈窕淑女,名門閨秀自會得之。”他說完又歎息了一聲道:“二位郎君,如今雖然聖君在朝,中興有望,但國事蜩螗,你二人須得多多向學,謹言慎行,為聖君分憂。”
莫、張二人都低頭道:“白相說得是。”
白敏中又道:“國朝以來,均是要出將入相,現諸藩各鎮多有二心者,外寇賊虜也有不臣者,是為聖君身旁詞臣,當要多知天下情勢,更需結好世家門閥,便是聖君也不免要計較平衡,爾等縱有才學蓋世,若是不知變通,卻是難有施展。所以當去則去,出鎮地方歷練,方得有坐鎮中樞指揮如意。”
白敏中又哈哈一笑道:“慢慢來,慢慢來,你們二位先在這宦海之中經歷一番,爾後自然便知了。”
莫、張二人隻得唯唯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