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晟繼續問:“如今盜賊猖狂,都元帥祭掃海曲襄帝陵竟也遇襲殞命,朕意著兵部調三千精銳,剿滅海曲盜賊,殺盡當地刁民賊獠,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見朝班中邁出一名官員,卻正是左仆射王翷,昂然道:“百姓無辜,盜賊年年皆有,襲殺都元帥之事豈應百姓為償?”
劉晟的眉頭立刻深深地皺了起來,道:“王雲翔,汝此言何意?”
左仆射王翷須發皆白,是劉龑時候的老臣了,他艱難地躬下身子,道:“陛下,剿滅盜賊原是應該,先帝陵寢處的盜賊更應剿滅驅除,只是遣軍殺民,非是正道,今我大漢僻處嶺南,當輕徭薄賦,收聚民心,積蓄實力,再北上討賊一統天下。陛下心痛都元帥之死,而遣軍殺民,必使重負之民,揭竿而起,處處烽火,處處盜賊,國之不安,何能北上討賊?何況都元帥是否盜賊所殺還不清楚,是否有人暗害……”
劉晟面色蒼白,額頭上卻青筋暴起。喝道:“王雲翔,汝一派胡言,這些刁民愚頑,留之何用,不過反賊種子而已,朕必遣兵痛剿之。”
左仆射王翷還要說話,劉晟卻不讓他說下去了,大喝道:“神策軍都統何在?”
武將班中閃出一員大將,正是神策軍都統陳道庠,這是他極其親信之人,是他發動政變時候為他用長釘釘死殤帝劉玢的殺手。
陳道庠生得高大魁梧,紫棠色面皮,赤目獅鼻,短須鋼髯,力大無比,正是一個嗜殺勇猛的渾人。他叉手行禮道:“末將在!”
劉晟聲嘶力竭地大喊道:“王仆射年老昏聵,著人扶他回家休養一月。汝點三千神策軍,去海曲剿殺叛賊,殺盡刁民。走脫一個,朕滅汝三族。”
陳道庠渾身一震,忙躬身道:“末將領旨。”
這時候,在朝班之中的簡文會再也等不下去了,快步走出朝班,跪地大聲道:“陛下萬萬不可。王仆射雖老,言語無狀,得罪陛下,但赤膽忠心可照日月。遣兵殺民之舉萬不可行。”
劉晟霍地站了起來,只見他一雙眸子變得赤紅如血,雙手緊緊地攥著,大殿中都聽得見他手上骨節咯咯作響,如同炒豆子一般。
簡文會昂然不懼,跪在殿上,大聲道:“陛下自繼位以來,雖膺天命,卻是未行大道。賦稅之重,民不果腹,山澤處處,皆有重稅,田畝阡陌,耕者難為。陛下心念,盡是海貿重利,陛下望之不過楚逆馬氏,討平北逆,需要民心,重利入國,不在國政,此非國家興盛之態也,臣冒昧,願陛下重民惜民,多收民心,整軍演武,待機而動,方不負烈宗、高祖之遺願也!”
劉晟用手一指,道:“大膽簡文會,在朝會之所,大放厥詞,與王翷勾連朋黨,攻訐朕非,罪不可恕。左右,與我拿下。”
簡文會伏地免冠,朗聲道:“陛下若欲為桀紂,臣敢為關龍逢、比乾!”
劉晟滿身都打起抖來,手按劍柄,赤紅著雙眼,道:“簡文會,爾欲死乎?”
簡文會眼中露出不屑之色,道:“臣若惜命,百姓則無命矣!”
劉晟“嗆啷啷”拔劍在手。
劍如秋水,亂紋如麻,是大凶之劍,不飽飲鮮血不回鞘的劍。
劍上飲過多少人血?
“呼喇喇”,但聽見環佩叮當亂響,一大群身穿紫紅衣袍的年青人手持笏板站了出來,全都是正一品的服飾,衣袍上還繡著四爪蛟龍的紋樣。
居然是在朝的諸王,韶王劉洪雅、貴王劉洪道、定王劉洪益、辯王劉洪濟、同王劉洪簡、益王劉洪建、息王劉洪暐、宜王劉洪昭。最小的定王劉洪益還才十歲出頭,一臉稚氣,卻容顏堅定。
這諸王都跪倒在殿中,齊聲大呼:“陛下,劍下留人。”
劉晟針尖般縮小的瞳孔裡射出血一樣的光芒,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一樣,嗄聲道:“王弟何為?”
年齡最長的韶王劉洪雅低頭道:“陛下息怒,簡右丞言語衝撞陛下實是不該,望陛下念簡右丞忠心為國,顧念百姓,自先太祖皇帝以來,政績勞著,多有功勞,且請陛下饒其性命。”
劉晟怒不可遏,卻是將手中寶劍回轉過來,隨手一繞,一個隨侍的少年宦官連哼都沒有哼出來,竟被他的寶劍斬成兩截,肚子腸子鮮血流了滿地。
殿下諸王群臣都是一陣毛骨悚然。
卻聽見劉晟道:“將那死人收拾了。”
立刻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宦官上來將死人抬走,用大桶清水洗去殿上血汙。
劉晟坐在龍榻上,陰惻惻地道:“既然,諸弟求情,左右力士,將簡文會下了詔獄,待朕想好了再行處置。王翷老邁昏聵,暫先準假一月,回家休養,朕還是體恤老臣的!”
劉晟身邊的大監宦官龔澄樞尖著聲音喊道:“罷朝——”
鍾允章鐵青著臉下了朝。
他快步走著,沒有和任何人招呼,甚至連自己最想學世家風度的崔度都沒有理睬,就直接朝著宮門外奔去。
一走出宮門,他就開始嘔吐。
不但是早上的一點墊肚子的點心,連黃綠色的苦膽水都吐了出來。
滿嘴又酸又苦。
伺候他仆役都慌忙奔了過來,一個個都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一個水囊遞了過來。
“簡喜?簡喜你這是做什麽?我家郎君如此嘔吐穢物,水如何有用?”
簡喜也是一個仆役,不過是簡文會的隨身家仆。他低著頭道:“此中是我簡家郎君隨身所帶的淡酒,如此暑熱天氣,鍾郎君用這淡酒漱口,再略飲下一些,會清涼些的。”
鍾允章抬起頭來,卻沒有接那水囊,更沒有用帕子去揩拭胡須上的汙穢,而是嘶啞著聲音道:“簡喜。”
簡喜一愣,以鍾允章的官爵身份是不會和一個身份低下的廝養仆役說話的。
鍾允章的聲音就如一隻老鴉啼鳴:“去,速去告知你家娘子,簡右丞被,被陛下下詔獄了。找人營救。快——”
“啊——”
簡文會在番禺的宅邸很大。
宅地有十七畝之大,其中屋室佔了三分之一,花園的水體面積又佔了五分之一,而種的密密麻麻的修竹又佔了九分之一,而島、樹、橋、小道間雜其間。
這是簡文會自二十歲得中進士狀元後,到現在為官二十四年的宦囊積蓄所購置的私人宅邸,佔了一個坊的近四分之一的面積。
由於他已經是宰執大臣,所以可以不經由坊門開門,從城內主乾道可直接進入宅邸的大門。
首先看到的是由黃土一層一層夯築起來的外牆,這外牆繞宅一圈,作為一種保護和界限劃分。裡面就是簡家的私人空間了。
土牆中間有一間烏頭門,左右立門柱,柱頂套黑色柱筒,柱上安衡木,柱內安兩扇門,由於柱筒是黑色,所以叫烏頭門。這按規製只允許六品以上大臣使用。
進了烏頭門,旁邊有一間廳房,叫閽室,就是門衛的住宿和值班室,有人來拜見就得先到這裡來通報。
閽室後面,在主院的外側,夾在外牆和宅牆之間,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通常用作馬廄。正由於它外在於主院,所以是可以拆除的,還可能在這裡建倉庫甚至菜園,但是簡宅裡的卻是馬夫等奴仆卻是可以搭建個草棚住在這裡。
過了院子,沿著磚石鋪就的路,才來到正門前。
正門兩邊的地面上有一排長坑,是用來安放戟架的地方,也是身份地位的見證。
按照規定,三品以上大官和王公貴戚可以正門外面排列豎立一根根長戟,官品越大,列戟越多,從十根到十六根不等。戟頂還綁有幡旗。簡宅樹有十根長戟,威勢不小。
正門的大門樓高兩層,左右寬度相當於三個房間,前後深度則有五架房梁,屋頂是懸山式的,頂上覆蓋著黑色陶瓦,屋頂兩角各有一隻上翹的鴟尾。
大門處設有門屏。門屏起著遮擋門內景況的作用,高約八尺,一般客人前來拜訪,首先被擋在門屏處。
門屏過後是大門,大戶人家,門的顏色塗為朱紅,兩扇大門上則是銅頭乳釘和獸嘴銜環的門把手。
門樓兩邊的牆壁抹上的是厚厚的白灰,高雅而潔淨。
這些白牆都建在台基上,台基也是先由夯土築成矮矮的長方體或梯形體,外麵包一層磚石,磚面上再造門樓或壘牆。門洞的台基處,高高低低鋪出幾級石階來。
進大門之後又有中門。中門外設有外舍一類建築,也叫門館、賓館,供客人小憩。遠道來訪的客人雖被接待,但尚未得到主人接見之前,是必須在中門外的客舍內住宿。
進入中門一般是個庭院,這庭院隻種了些花草修竹,放了幾塊太湖石,擺了石桌石凳供休憩使用。
穿過庭院,就到了住宅主要活動場所的廳堂。廳、堂都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往往互稱,如果嚴格說來,只有堂屋或堂屋的中間稱“中堂”,其他都可稱廳,因此有東廳、西廳、前廳、外廳等說法。
一般來說,客人在廳中也不過是小憩,即如更衣、吃茶之類,只有到一定時候、夠一定規格,才能上堂去見主人,主人也只在堂上擺宴待客。
由於中堂是宴請客人、召開家族會議的場所,是住宅的門面,因此住宅中最好的地方就是中堂。看一戶人家是否富貴,就要看他們家中堂修得怎樣。
而簡家的中堂,並沒有用琉璃、沉香等各種名貴之材為裝飾,而是十分清雅,用的都是普通的竹木所製,只是滿堂的各種卷軸山水繪畫,將中堂裝點得很有書卷氣。
進入正堂,門兩邊有兩扇朝南的不小的直欞窗,其他三面牆上高處也有開窗,窗戶上糊著薄薄的青紗,以防蚊蟲。
因正堂太大太深,加之高牆環繞,難免光線昏暗。簡文會的家裡沒有建南牆,而是用幾根柱子與北、東、西三面牆一起支撐屋頂,做成半露天的戲台模樣。
這裡本是看歌舞的地方,但卻往往只是被簡文會用來獨自彈琴或者與孩子們玩耍的地方。因為他不是不喜歡歌舞,而是他不需要通過宴飲和歌舞來結黨營私。
包含正堂在內的外宅都是家裡男主人會見客人、討論公事、進行社交活動的地方,女眷和小孩是不能隨便往這裡亂跑的。
外宅和內宅之間,被一道矮矮的白牆和月亮門分隔開。中間這道門就是後世俗稱的“二門”,有婢女輪值看守,外人不得亂人,內宅的婢女也是不準胡亂出來的。
進入二門,便是由簡文會的夫人楊氏主管的內堂,也叫寢堂。若是普通人家,這裡就算是男女主人的臥室了。
因簡文會位居宰執,所以房子多,楊氏夫人只在這裡接見她自己的客人,主持家務,進行一些社交活動。
內堂同其他房子的建築風格大體一致,只是規模小一些。也有中堂待客,堂之東西間用作臥室的。堂屋左右一般都有廂房,是親屬或仆人居住處,有時也包括廚房。
可以說,門、廳堂、寢室、廊屋,是構成一套住宅的最主要部分。所以簡文會的宅邸是很標準的“朱門素壁”、“環廊曲閣”、“中堂高會”。
外宅正堂是一座高大的單層建築,內堂則是一座二層小樓。
這種二層小樓在很多個內院、園林裡也有。
小樓的一層,是四面有牆的,而二樓則像個亭子,隻用木柱支撐,沒有牆。
二樓地上還有一具很大的的木榻,四面屋簷下,都有竹卷簾,可以起到遮蔽人身而不妨礙觀景的作用。到了夏天,主人還可以在上面迎風納涼。
住宅的內牆上,畫有裝飾壁畫如奏樂圖、駿馬圖等,但並不太多。這大約是由於住宅廳堂內部的畫大都裝飾在屏風或帷帳上,牆壁自然就不需要畫什麽了。而為人不知的住宅中還隱秘地設有夾壁牆,稱作“複壁”,其作用一是為了收藏金錢書畫,二是為了自身的安全而建造的。簡文會的住宅裡並沒有這些。
一個心胸開闊風光霽月的人,不需要這些。
楊超是一個風光霽月的人,所以就算是見自己的妹妹也是非常倜儻不羈的。
他在內堂的中堂裡擺弄著越窯蓮花托盞, 裡面是加了冰塊的蜂蜜荔枝飲子。
這個時候真是清涼解暑。
楊超也算是世家子弟,但他的身上偏偏沒有絲毫世家子弟的模樣,看著那蓮花盞,一直在好奇地端詳著。
也難怪,在番禺城見到一個越窯秘製的青瓷蓮花盞,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月裡實屬不易。
不過放在楊超身上卻是正常,他自小拜在南海磨鏡老人門下,學了一身詭秘辛辣的武藝,卻並不想成為一個殺戮無辜的軍將,後來就從嶺南出走,行走天下,成了一個遊俠兒,闖蕩江湖,除了嚴格的世家教養之外,更多的是草莽豪俠之氣。
這次回來,楊超看望妹妹妹夫外就是想看看家鄉的面貌。
楊氏夫人很久沒有見過哥哥,倒是十分熱情地向哥哥問東問西,總想讓哥哥留下來。
在這個戰亂的年代,親人在身邊總是多一份安全感。
忽然一個婢女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蹲身向著楊氏小聲說:“外宅管事簡喜急報,求見娘子。”
“簡喜?他今天不是侍候郎君上朝去了嗎?”
“是,但他急匆匆回家來了,說有要事稟報娘子。”婢女小聲地回報著。
“那,就著他進來吧!”楊氏是一個有決斷力的女人。
簡喜進來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垂著頭沒有說話。
楊氏淡淡地說:“這是吾兄,盡可言之。”
簡喜囁嚅了一下,道:“娘子,郎君,郎君被皇帝下詔獄了。”
“啊!”饒是有心理準備,也將楊氏和楊超嚇得吃驚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