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屬於後晉、吳越、荊南、馬楚天福九年,南唐保大二年,天福九年,閩天德二年,於闐同慶三十三年,契丹會同七年,後蜀廣政七年,南漢乾和二年。
這是一個混亂的時代,這是一個燠熱難當的季節,這更是華夏歷史上的一次令人冷的徹骨的倒春寒。
夏,六月。
契丹國主耶律德光進攻後晉的太原;後晉出帝恢復設立樞密院,任命桑維翰為中書令兼樞密使;任命折從遠擔任府州團練使,抵禦契丹,折家將登上歷史舞台;而南漢國主劉晟在他的私宅裡幽禁了他的兄弟齊王劉弘弼。
殺戮,又將新一輪展開,無論是百姓還是權臣、貴族,甚至是皇帝都難逃這個亂世中可怕的命運。
早朝即將開始,劉晟站在寢室的大銅鏡前,身邊的侍女和太監們忙碌而有條不紊地幫他穿上複雜的冕服。
劉晟頭戴通天冠,上有二十四梁,附蟬十二首,加金博山,配珠翠黑介幘承冠。身穿黃色繡滿精致龍紋的龍袍,腳下登著一雙紗絹製的**靴。腰裡佩著鑲嵌著十二顆鴿蛋大小紅寶石的儀劍。劉晟生得非常白淨,也很英武,只是一雙毒蛇般閃爍的三角眼破壞了整個面容的和諧,哪怕是在微笑的時候也看上去顯得藏有一份狠毒和狡詐。
劉晟原名劉弘熙,是高祖劉龑第四子,漢殤帝劉玢之弟。他原封晉王,劉玢即位後驕傲奢侈,不理政事,荒淫無道,並且猜忌諸弟,劉弘熙因此有政變之意,於是與弟弟越王劉弘昌、劉洪杲密謀。光天二年(943年),劉弘熙殺兄劉玢自立,改名劉晟,改元應乾。
劉晟得位不正,是政變上台,所以,心裡總是猜忌他人。
換好衣服以後,劉晟在太監宮女的跟隨下,大步直向昭陽殿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
他似乎已經嗅到某種味道,仿佛一隻猛獸嗅到獵物的味道一樣。
辰時的番禺(廣州)已經很熱了。
淨鞭三響。
身穿著深深淺淺的紅色冠服的五品以上官員,正在監察禦史的注視下,小步快走著向南漢國的朝會場所昭陽殿走去。
只有官靴落地踩在刻著蓮花紋樣的石板的“沙沙”聲和玉佩敲在衣服上沉悶低微的“噗噗”聲。
沒有喧嘩,沒有耳語,連咳嗽都沒有。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十分肅穆,肅穆得近乎死寂。
蟬鳴的聲音已經把整個番禺城響徹,但是這裡依舊是靜悄悄的,連風吹過的聲音都沒有。
這是南漢國皇帝的早朝。
比起汴梁城的早朝毫不遜色,一樣宏大,一樣威儀。
只是……
上一任皇帝很荒唐,荒唐得得了個殤帝的諡號,猜忌老臣和諸兄弟,胡亂殺戮,就像一個沒有教養的富家子弟加一個猜忌成性的苛刻暴君。
上上一任的皇帝雖然是開國之主,也是個喜歡殺戮的主,是暴君。
現在這個呢?似乎也不比他的兄長更好,同樣是猜忌著他的兄弟,殺戮之狠不下於他的父親,這個漢國朝廷的官,當的真是不安穩啊!
南國的天,藍得並不澄澈,總是有白色滾著黑邊的雲。
是不是在孕育著一場疾風驟雨?
雖然是一個小朝廷,但大大小小五品以上的官員依舊很多。
裝束整齊的官員們雖然在寬闊的大殿裡面,但是一個個都汗流浹背,就是輕薄的絲綢中衣都濕透了,就算大殿裡放著堆滿了冰塊的銅盆也沒有讓空氣有一絲涼意。
不單是天氣酷熱,
高坐在大殿金交椅上的皇帝劉晟的眼光也同樣讓人汗流浹背。
那是兩道充滿了猜忌、狐疑還有嗜血的眼光。
殺戮對於劉晟而言幾乎與喝水一樣平常。
自從他殺死自己的哥哥殤帝劉玢那一天開始。
甚至到今天劉晟還感覺得到那種溫熱的膻腥的粘稠的血濺在臉上和嘴角所帶來的戰栗和快意。
今天帶來快意的人會是誰?
劉晟,不,這時候天下所有掌握著權力的人,尤其是割據一方的人,都喜歡殺人。
他的父親劉龑生性就很苛酷,親自炮製了刀鋸、支解、刳剔等殘酷的刑罰,每次親眼觀看殺人的時候,劉龑都喜不自勝,都像享受口福之樂一樣,口水直落下。
劉晟現在似乎也懂得了這種殺戮的快感。
畢竟是一個亂世。
殺戮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可以解決出現問題的人。
南漢朝會的宮殿是昭陽殿,很大很寬闊很幽深。
同時也十分奢華。
昭陽殿以金為仰陽,銀為地面,榱桷皆飾以銀;下設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為日月,分列東西樓上。造玉堂珠殿,飾以金碧翠羽。
這是南漢開國皇帝高祖劉龑的手筆。
劉龑出自富商之家,具有重商思想,富有從商經濟。因此,在他統治時期,鼓勵發展經濟貿易。當時,“嶺北商賈至南海者”,他“多召之”。還“與嶺北諸藩歲時交聘”。對外貿易規模雖不及盛唐之時,卻也持續不衰。他著意招徠海商,“籠海商得法”有密切關系。外貿的結果,使南漢獲得豐厚的利益
畢竟南漢國壟斷了海上市舶貿易,國家富得流油,但是他治下的百姓卻只能勉強維持安穩果腹而已。
於是,這昭陽殿的每一塊磚頭都浸潤著鮮血。
民眾的鮮血、士兵的鮮血、官員的鮮血、宗室的鮮血。
這奢華的昭陽殿與十八層地獄裡閻羅殿並沒有什麽區別。
劉晟的聲音很清朗,卻帶著說不出的一種陰冷,仿佛是一條毒蛇在你的脖子上吐著又紅又長的信子。
“眾卿,如今山海間盜賊竟起,此伏彼起,諸卿可有良策乎?”
工部郎中,知製誥鍾允章心裡有些發寒,低頭掃了一眼手中笏板,費力地咽了口口水,覺得嗓子眼都渴得冒煙,本來準備好奏準的事情,此時也不想站出來上奏了。
畢竟,聽這個聲音,皇帝今天怕是要拿人開刀了。
皇帝不但是會處罰和貶斥,而且是很喜歡真的拿人開刀的,見血斷頭的那種。
他用眼角掃了一下他的好友,另一位知製誥崔渡,見崔渡也是眼觀鼻鼻觀心地肅立著,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
鍾允章心中想,不愧是清河世家後裔,還是臨大事有靜氣的氣度。
尚書右丞簡文會在朝班裡挺直了腰,他作好了今天奏對的準備。
南漢承唐制度,尚書右丞是正四品下的高官,三省中的尚書省政務實際上是由左、右丞主持,實權反在名譽長官尚書仆射之上。詔敕經門下省審查後,須經左、右丞複審,有權封駁,尚書右丞主管兵部、刑部、工部三部十二司,並掌辯六官之儀,糾正省內,劾禦史舉不當者,是實權高官。
簡文會的個子很高,幾乎比其他的朝臣都要高出一個頭來,站在朝班裡,真個是鶴立雞群一般,一身大紅色的朱紅色官袍穿在身上更是極顯威儀。
簡文會是南漢高祖劉龑第一次開科取士時候的第一個進士科狀元。
他也是南漢高祖劉龑留下來重臣,素以耿介清廉聞名,面對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開國皇帝他都敢犯顏直諫,現在只是面對一個年輕的通過殺兄奪位的政變上台的皇帝,他一樣敢進行直諫,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性格。
其實簡文會完全不在乎劉晟是不是殺兄奪位政變當的南漢皇帝,在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殺兄弑父之類的事情幾乎已經引不起儒生們太多的憤怒和聲討,因為實在太多了。
從“安史之亂”安祿山被兒子安慶緒所殺,史思明被其子史朝義所殺開始,朱溫被其子朱友珪弑殺,李存勖殺叔父李克寧,李嗣源攻殺兄長李存勖,唐明宗李嗣源重病,其子李從榮為奪位又起兵攻殺他,未果後被殺,……
這就是個吃人的亂世,幾乎沒有一天沒有這樣酷厲的殺戮出現,父母兄弟子女親戚攻殺屠戮總是在不斷地上演。
劉晟殺人沒有什麽,殺戮他的兄弟宗室也沒有什麽,簡文會希望的是減輕稅賦,不要將民力浪費在宮室殿堂上,不要將錢財浪費在賞賜和裝飾上。
簡文會主管兵部、刑部和工部,兵部要錢,對楚王馬希聲的攻伐要錢糧;刑部要錢,平定各地的民亂和處理關押的犯人要錢糧;工部要錢, 修築珠江水系的水利工程,修築重要城池關隘的堡寨要錢糧。
因為幾乎每一份奏報都會提到要朝廷撥付錢糧的問題。
錢糧從天上掉不下來啊!
於是,簡文會手持笏板從朝班中走出,施了君臣之禮後道:“陛下,我朝賦稅重於北,士民皆艱,故一夫作難而群之蜂起而應,陛下當深思之。”
“哦?竟如此?當奈何?”劉晟的眼睛在簡文會的身上掃了一圈,淡淡地說:“卿是尚書右丞,該管兵刑工部,如此頑劣刁民正當卿處之,或剿或殺,卿當應策。”
簡文會的眉頭一跳,道:“臣愚鈍,只知道製置務於江湖及池潭破塘聚魚之處,皆納官錢,豬、羊、鵝、鹿、魚、果並外場鎮課利,歲收銅錢一千七十貫;每遇市集,居人婦女貨賣柴米者,豈州人收一錢,以為地鋪之直瓊州粳米計稅四錢,糯米五錢。如此重稅,民豈敢成墟易貨乎?”
“卿差矣!當今大爭之世,天下擾攘,如無重稅,何有與汴州刺史(對後晉皇帝的蔑稱)爭雄,輕徭薄賦,朕非不知,是不能為也。況北地山河,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我朝雖處嶺表,但民尚可耕,商尚可易,豈非我朝盛德所致。如今一些愚頑刁民,不識天數,不明朕之苦心,惑亂造反,卿但勿言,當使軍將討捕之則可。”劉晟揮了揮手,像是趕走一隻蒼蠅似地說。
簡文會還想爭辯幾句,這時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轉頭見是刑部郎中苗朗正在趁人不備拉他的袖子,顯然是讓自己退下。
簡文會隻好忍了氣,退回朝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