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康娘子的第一次海貿行商已然成行,所得利潤之豐厚,便是有心理預期的康娘子也是目瞪口呆。莫宣卿居然憑借著康娘子的打理,竟是不用向寺院借貸“慈悲錢”(當時放高利貸的主要是寺院)而能在長安買得了一所三進的小院子而不必租房,卻是很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之外。
大中七年,楊筠松也考上了進士。莫宣卿也從翰林院的供奉成為了學士,由翰林院學士(這時候的翰林學士只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和顧問,從宰相級別的大員到九品小官都可以擔任,屬於內廷並沒有任何品級,跟明清的翰林學士無法相比)又成為了右拾遺,由右拾遺又繼續升遷,幾乎一年一個台階地升到了秘書省的秘書丞,這已經是穿著緋袍,佩銀魚袋的中高級官員了。
可是,他依舊是一個詞臣,除了寫文章,寫詔書,寫應和詩歌,別的軍政大事卻完全沒有機會出聲。而張賦雖然沒有他的品級高,但卻是已經出了地方,擔任上州的司馬,實權在握。柳珪更是做到了從四品上的衛尉少卿,掌器械文物,總武庫、武器、守宮三署。已經奔著尚書省的各部侍郎、州刺史這一級別的官爵去了,超出他這個狀元三級。
沒辦法,家世才有青雲路。
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月起,李忱因為食用太醫李元伯所獻的仙丹中毒,八月七日,病入膏肓的李忱駕崩,享年五十歲。群臣上其諡號為聖武獻文孝皇帝,廟號宣宗。左神策護軍中尉王宗實、副使丌元實矯詔立鄆王李溫為皇太子。李溫改名李漼,繼位成為新的鹹通天子(唐懿宗)。
鹹通天子喜愛樂律、洞曉音律,對遊宴、樂舞的興趣遠高於政事。天子即位之初,就罷免了令狐綯的相位,讓令狐綯出任宣武軍節度使,改任了白敏中為相。白敏中在入朝時不慎摔傷,一直臥病在床無法辦公,三次上表請求辭職,李漼都不批準。因為,白敏中有病,正中鹹通天子下懷,可以借故不理朝政,和其他的宰相朝會討論政事也是敷衍了事,他心思根本不在這裡。
李漼除了喜歡飲酒,就是觀看樂工優伶演出,宮中供養的樂工有五百人之多,只要他高興時,就會對這些人大加賞賜,動不動就是上千貫錢。他在宮中膩煩了,就隨時到長安郊外的行宮別館。由於他來去不定,行宮負責接待的官員隨時都要備好食宿,音樂自然也不能缺少。那些需要陪同出行的親王,也常常要備好坐騎,以備李漼隨時可能招呼他們外出,搞得大家苦不堪言。李漼這麽一來,就把唐宣宗的“大中之治”的成果給敗了家了。
對於這樣的天子,一味逢迎天子的宰相令狐綯,驕縱不法,受賄賣官的“白衣宰相、無解進士”令狐滈,還有大唐的頑疾——宦官、藩鎮、胡虜,現在還多了一個崛起的南詔。
作為秘書丞,莫宣卿早就沒有了剛剛考中進士時的銳氣,而且白敏中早就私下提醒過他朝堂的局勢,這些人他哪個都得罪不起。
嫣紅如火的夕陽已消沉,莫宣卿卻仍然獨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筆未落,屋裡有燈未點,窗外什麽都看不見,夜空下只有一顆寒星升起,卻是那麽的遙遠。
用山泉水自釀成的新酒,當然不是好酒,卻自有一種清冽的香氣。
莫宣卿嗅著酒香,孤獨地想著。
封州並不大,那裡鬱鬱蔥蔥到處是雨林密布,土地很肥沃,灑下一把種子就可以瘋長,無論是禾苗還是雜草。
隨處都可以聞到草木的芬芳。
就像他的生命中隨處都有母親的印跡一樣。
他心裡依舊掛念著母親。
多久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了,多久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了。
莫宣卿的思潮像山林間的溪流一樣放縱流淌。
他那時年幼,在私塾讀書的時候,雖然記憶力超群,能達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但並不刻苦,表現得相對懶散。縣學裡的老師勸他好好學習,不要浪費自己的天賦,他卻以一首自題詩來回應自己的老師:少年立志早登科,世上文章奈我何?賦讀五經猶恨少,詩吟萬卷未為多。江湖海闊為池硯,出水高山作墨磨。願意借瑗為白紙,將來寫盡太平歌。
縣學老師們希望的學生是那種能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吟派。看到小小年紀的莫宣卿口出狂言,老師不禁大怒。堅決不肯再教這樣桀驁不馴、自視甚高的學生,即使繼父莫及芝出再多的錢,也要將他領回去。最後還是莫宣卿的母親出面,讓他在學堂做一個雜工,不耽誤其他同學學業,才得以能夠繼續學習。
十二歲那年府試舉秀才,他在舅父的保薦下得到了應試資格,於是寫下了《答問讀書居》詩,“書屋倚麒麟,不同牛馬路。床頭萬卷書,溪上五龍渡。井汲冽寒泉,桂花香玉露。茅簷無外物,只見青雲護。”隻此一首詩,讓他高中。繼父因為他讀書好,大喜過望,就在麒麟山側建了一個小小的書屋,讓他在那裡刻苦攻讀了五年。
五年中,母親給他送飯,給他洗衣,給他勉勵,給他壯行。
他記得那時候,他上京趕考的時候,母親偷偷給他懷裡塞的碎銀。
七錢四分銀子,救急的時候拿出來用。
他記得母親低聲的囑咐。
已經整整十六年了,他離開母親在這長安城闖蕩了十六年了。
來時他還是一個懵懂少年,如今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
“嚓”莫宣卿用火石點亮了油燈,照亮了床榻上已經熟睡的康娘子那依舊豔麗卻已不算年輕的容顏。
他望了一眼康娘子,在面前的白麻紙上用端麗的小楷寫下《陳情表》三個字。
也許,是該離開了!
“什麽?秘書丞莫宣卿自請外放?”一個綠袍低品官員瞪著眼睛問。
另一個綠袍低品官員捋了捋胡子道:“恐怕是白相國的授意吧!畢竟他是白家的女婿,不歷州縣不擬台省乃是常理也。何況,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說不得,這個年少成名,又得宰相家世垂青的狀元郎有青雲之想也!”
“可是,怎地自請為孝老母,去往南方州郡的道理,難道是用這樣自貶遠州的方式以得聖人憐憫?”
“也未必,雖然遠去南方,卻好過中原之地。藩鎮自大,出為北地州郡,難免面對強藩惡鄰,朝夕不保,南方雖僻,卻是安全得緊。人家堂堂狀元郎,秘書丞難道還不比你會想事?這是極聰明的方式!”
走廊上的木地板“橐橐”地響起了皮靴的聲音,兩個綠袍小官忙噤了聲,這時候,傳來了宦官尖利的聲音:“著翰林供奉擬旨,莫宣卿孝親之情可憫,著給假三月,回鄉省親,再去往台州任別駕。速速擬旨,送交中書省審閱。”
“青驄聚送謫仙人,南國榮親不及君。椰子味從今日近,鷓鴣聲向舊山聞。孤猿夜叫三湘月,匹馬時侵五嶺雲。想到故鄉應臘過,藥欄猶有異花薰。”衛尉少卿柳珪剛剛吟罷詩,與莫宣卿飲盡了一杯梨花白酒。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柳兄保重,請回吧。”莫宣卿緋袍襆頭,唇上已有短短的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正是一副標準的風流才子模樣。
他手執一把柳枝,可是在灞橋亭邊那些長安的好友所折下贈與的,可他卻是要決意南下。
他已經聞夠了長安那深沉的卻是已經腐朽了的氣息。
忽聽得馬蹄滾滾而來之聲,卻見一個士子打扮的人縱馬飛奔而來。
他騎著一匹土黃色的馬,風塵滾滾,甚至連眸子和頭髮眉毛都已經被黃土高原上滾滾的砂塵染黃。在他褐黃皮馬鞍旁所系著的是土黃布包袱。他的靴是黃色的牛皮靴,他靴下蹬著的是黃銅做的馬蹬。可是,非常奇怪的,在所有人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隻覺得他是一個完全黑色的人。
“莫兄留步。”那人呼喊著。
莫宣卿定睛一看,卻原來是楊筠松,那個風水相卜都十分精通的楊筠松。
如今在靈台苦苦研究尋龍點穴陰陽卜算的楊筠松。
楊筠松滾鞍下馬,一把抱住了莫宣卿的肩頭,急匆匆地道:“莫兄不可回鄉啊!”
莫宣卿道:“為何?”
楊筠松道:“此去嶺南,兄不得歸來矣!且不要去,不要去。”
莫宣卿笑了笑道:“楊郎君莫嚇我,這次某只是歸去省親,然後赴台州上任,絕無問題。況且一路皆有軍士扈衛,怎會去不得?”
楊筠松忙道:“此行某已卜算數次,不利於兄,莫兄休要固執。”
楊筠松不再年輕的臉上滿是惶急。
“楊郎君何出此言?”見得如此莫宣卿不禁詫異。
楊筠松拭了一下臉上的汗珠和胡須上的塵土,道:“某昨日入值靈台,得聞兄歸省故裡探母之事,不覺心血來潮,便先以銅錢卜了一卦,竟作大凶之兆。某大驚,先後以奇門遁甲、紫微鬥數、扶乩各術細細推演了莫兄此行,皆是大凶。某自拜師昆侖以來,雖無所修真大成,但人間卜筮、點穴尋龍未嘗失手,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無一不準,是以兄之吉凶某已成數。今年年交戊子,對應兄之年庚八字,此行而去,路上並無災難,只是兄歸省就任途中難免乾犯廉貞七殺,且衝大限,流年災厄必有生死之事!望莫兄鑒之。”
莫宣卿聽後一怔,又複哈哈大笑道:“多年至交,我知楊郎君愛我,某已心領。然老母在堂,孝心不進已十六年矣!此次必一去見慈顏,以報母恩。況諺雲: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某以狀元之榮待罪長安十六載,事君之事未嘗不兢兢業業;為大唐中興之業,未嘗不是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莫某,一介書生,得此際遇,夫複何求?此去嶺南省親,台州荷任,隻為‘忠孝’而已,何懼生死哉!且某等讀書人,胸中有浩然氣,頭頂有文曲星,區區災厄,小小病痛,也難奈我何!我意已決,郎君勿勸。”
莫宣卿招手命仆人取來一方絹帕,遞給楊筠松,讓他擦了擦臉上身上的塵土,道:“可惜張展詩在鳳翔任官,不得見他。楊郎君,你我相識十余年,是為知交,某感激楊郎君為我操心奔波,且與汝飲去杯別離酒,相會定有來日。切莫做兒女沾巾之態!”
楊筠松沉默了一會道:“莫兄且珍重!”然後回頭取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道:“希望來日能與莫兄再會痛飲。”
莫宣卿也喝了酒,與眾人拱手辭別。
遠遠地只聽得楊筠松放聲而歌: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裡道,淒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此一去,果然只能是夢中人!
莫宣卿回到家鄉封州,當地官員耆老都出城歡迎,極是熱鬧,他領著夫人兒子拜了祖宗,又去拜了繼父慈母,再又拜了舅舅兼老師梁明甫,一時都成為了小小封州城的熱鬧事。不久,他便攜帶老母和夫人上路,去往台州上任。在路上感遇風寒,本來吃上兩劑藥就好了的事情,偏偏遇上連日天降大雨,道路崎嶇難行,莫宣卿的病就被耽擱了,結果,才走到福建莆田便一病不起,魂歸天國,年僅三十四歲。
莫宣卿的三個兒子在家鄉聽到父親離世的消息後趕忙趕去了莆田,然而幾個孩子趕到福建莆田的時侯已經是幾個月後,莫宣卿早已經被當地的莫姓同宗族人就地安葬。鹹通十一年,封州刺史李邦昌上奏皇帝,敕封莫宣卿為正奏狀元,諡孝肅。莫宣卿十七歲中科舉頭名,是我國科舉歷史上最為年輕的狀元,也是兩廣地區的第一位狀元。
注:莫宣卿與李郜為大中五年狀元之說都有出處,未知孰是。故並列於此。
附:
莫孝肅公詩集序
白鴻儒
唐宣宗大中五年,龍集辛未,設科求賢。合天下士對策於大延,臚傳以莫公宣卿為第一。 公字仲節,廣南封州人也。所產之鄉曰文德,所居之裡曰長樂。厥考諱曰讓仁,雖不任,亦有隱德。蚤年不祿,公母梁氏,恐公孤立無倚,改適。繼父亦莫氏,諱及芝,乃開建籍也。公隨母往,並而為昆仲者三。長曰莫儔,次曰莫群。公年最少,乃其季也。繼父亦樂善好施,歲歉則出粟以周鄰裡。嘗遣二兄習讀,公幼在側,天性迥異,聞言即悟。甫七歲資識豁然手不釋卷,過目輒成誦,時人目為神童,入郡庠從遊於梁明甫先生。梁母尤氏嚴於內訓。試於有司,薦於大延。對揚清問,首魁天下。初典翰林,未服官政。後以母老,具表陳情。乞官外補,以便就養。上可其奏,賜官台州別駕。歸省迎母,未至官所,而尋卒故裡。葬之於文德鄉鑼鼓岡。鹹通九年,封州刺史李邦昌上其事於朝,欽奉上敕為唐正奏狀元莫孝肅公,祀以廟食,表其裡居曰文德。蠲其賦稅,以充烝嘗之需,永為常典。公自幼以至登第,所撰詞賦詩歌,皆操筆立成。誦而詠之,如真金美玉,不落形跡。如化工生物,不事妝點,而生氣宛然如在也。及今公族子姓言動氣象,猶有公之遺風。雖鄉曲五尺童子與夫田野愚夫愚婦,皆重公名,莫不喜談樂道之。凡遊於庠序者,罔不賢其賢。守其宗祀者,莫不親其親。得非狀元公神化之所感也耶?是請也,公之嫡孫莫立之,郡之庠生也。述公行實以告,且請予為記,以垂悠久。余無似,叨治公郡,恨弗獲睹公而徒慕公也,因以為記雲。時有唐乾符五年,歲在甲午秋仲望日。
(選自《全唐文?第09部卷八百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