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七舉止有些驚惶,見了簡文會就忙忙地說:“刑部來人了,要提審郎君。”他喘息略定了定,又說:“神策軍也派人來了。”
簡文會容色宛如磐石,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說:“帶某前去。”
黃老七無法可想,隻得拿了條麻繩,松松地搭在簡文會身上,打了個結,這樣的綁縛,便是簡文會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是不需用力便掙得開的。
然後,簡文會點了點頭,大步隨著黃老七走了去。
詔獄的廊道外大雨如注,廊道內小雨淅瀝。
簡文會大步而行,每一步都在青石板的地上踏起小小的水花,仿佛踏在人的心上。
審訊室很大,但這裡很乾燥,甚至很乾淨。
只是無法揮去的血腥氣卻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
簡文會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小胡床上,他面對的正是刑部郎中苗朗,他的老下級,另一個是神策軍指揮副使凌佐,一個五大三粗的潑皮般漢子。
苗朗歎了口氣,道:“簡右丞,在下,在下,”他竟吃吃地說不完整一句話了。
簡文會點了點頭,道:“無妨,本來就是某忤天子之意,便是定罪也無話可說,只是望天子改換心思,不殺無辜,善待百姓。”
凌佐雖不與簡文會熟識,卻也認得,這粗壯漢子抬手抹了抹頭上淋漓的汗水,冷冷地道:“天子改不改心思,某不知道,倒是宮裡的龔大監與某傳來天子口諭,讓某來詔獄取右丞首級。”
簡文會臉色登時變得慘白,好半天方自艱難地說:“想不到天子還是要殺某!某一心為民,忠心為國,天子仍以某為仇讎,他、他、他怎能如此?某性命在此,且請凌指揮來取罷!”
只聽得凌佐發出一陣狂笑,站起來,拔刀出鞘,旁邊的苗朗已是面無人色,雙股戰戰,隻口中呐呐地說著“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冰冷的刀鋒已架在簡文會的脖子上了。
簡文會歎道:“某死無妨,但求陛下放過無辜百姓吧!”
驀然,聽得凌佐喝了聲:“好!好個簡右丞!”匹練般的刀光一閃,已收刀回鞘。粗豪的臉上綻放開五分激賞,三分敬佩,還有二分痞賴的笑容。
凌佐道:“適才是某試一試簡右丞的膽氣,請右丞見諒。”
簡文會目光驚異,灼灼地盯著凌佐。
凌佐道:“剛才某所說並非虛言,天子確是讓某率神策軍力士來取右丞首級,但某平日素來佩服右丞為人耿介剛直,更是拜服右丞才華,不忍殺戮忠臣,且待一時,右丞可速寫書信,教人遞出,請朝中群臣上疏求情,待天子怒氣一過,右丞性命可保。某在此拖得一時是一時,右丞速速遣人求救為好。”
苗朗也在一旁道:“不錯,在下來的時候已經寫好奏疏上疏,送了去秘書省。右丞你最好也手書書信,請諸王大臣上疏營救才是。”
簡文會隻覺一陣後怕,不覺後心滿是冷汗。聽得如此,忙喚來黃老七,取了紙筆,草草而書,立刻寫了數封書信,讓黃老七派人送去往各重臣府邸送信。
黃老七知道事關重大,厲聲道:“令公乃我鹹寧臉面,怎可受得折辱?我身為鹹寧小人,卻也知道令公愛民,卻是不能眼看令公遇險。”黃老七立刻便找了十余個心腹手下來,都是番禺城中遊俠兒、浪蕩子。
黃老七看著這些平時沒個正形的家夥們道:“令公盛德,想必你這些賊廝鳥都是知道的。”
這班遊俠兒、浪蕩子一個個都是嬉皮笑臉,雜亂紛紛地答著:“簡令公我等如何不知?番禺各縣裡,我等這些小民有幾個不受簡令公恩惠的?七兄你要如何差遣,講來便是,乃公便是刀山火海也須走一遭,更莫說簡令公受了冤屈,我等更該出力相助。”
“好!總算乃公不曾白白召請你這班廝鳥,義氣!”黃老七誇了一句,然後又沉聲道:“這裡有令公寫的書信,急如星火,爾等便去與令公去往各宅送信。休得有任何錯失!如有錯失,乃公的刀子須不是吃素的。送完後,乃公請爾等吃酒。”
那些遊俠兒、浪蕩子們一陣哄笑,都紛紛道:“還需有好肉食!”
黃老七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如何有恁多贅言,吃酒吃肉都需是乃公的,爾等辦好事情便是!”
劉晟荒唐了一回,淋著雨回了寢宮,喝了碗薑湯發散寒氣,卻獨坐在美人群中,嬉笑了一陣,卻見門外走來一個美人。
但見這女子,穿著淡綠色坦領半臂齊胸絲襦裙,半個雪白峰巒露在外面,衣裙華美,四處都滾著金絲繡回字紋的邊,下著粉桃色絲綢長裙,佩薄如蟬翼般的披帛,細細的蠻腰上系“蹀躞帶”,帶上金晃晃飾著一隻金饕餮,烏油油的長發挽了個墮馬髻,上簪著明亮亮的金翠花鈿,長得體態輕盈,肌膚如雪,“羅衣何飄颻,翠袖自搖搖”,端地是一個美貌佳人。正是那所謂“飛彩筆於花旦,則鶴峙鴻驚;披繡冊於娥宵,則敦詩悅禮。春椒起詠,豔奪巫岫之蓮;秋菊騰文,麗掩蜀江之錦”的妖媚之女。
不是旁人,正是宮中極有權柄的女官盧瓊仙,她的威勢不在大監龔澄樞之下。
劉晟見了盧瓊仙忙從美人堆裡滾將出來,笑道:“尚儀怎地來了?”
這盧瓊仙也是鹹寧縣人,長得體態輕盈,肌膚如雪,端地是一個美貌佳人,正任著宮中尚儀局的正五品尚儀。但聽得盧瓊仙聲音清脆宛如珠落玉盤一般,道:“官家,怎地今日如此興致,與各位美人玩耍不休?”
劉晟道:“今日上朝,被王翷和簡文會兩個老朽忤逆,本欲殺了,卻被諸王弟阻攔,隻將簡文會下了詔獄,朕見天變龍卷,便讓神策軍派人去詔獄中殺了簡文會這老賊,故而心懷暢快,與眾美人耍子取樂。”
盧瓊仙蹙了蹙蛾眉,道:“是那簡狀元簡文會麽?”
此時,盧瓊仙心裡卻如翻江倒海一般。
盧瓊仙的身材並不算高,而且不瘦,可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是符合比例,十分勻稱,而且十分柔軟並富於彈性的,你絕對摸不到她的骨頭。雖然是農家出身,但從來都沒有被嶺南的陽光曬黑過,潔白的肌膚就是一種非凡的魅力。
她的父親是農夫,也是獵戶,新鮮的山間空氣和時不時打來的小獸還有釣的魚兒,使得她發育很早。
有一天他父親去趕集的時候,她到山泉下去汲水,一個上山來踏青打獵的惡少年,正好帶著他的豪奴從附近走過,看見她潔白的肌膚和豔如桃李的臉,眼睛就再也舍不得離開。
豪奴們當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對他們說來,在荒山上強暴一個弱女子,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
就在她最危急的時候,一個穿荒山走捷徑,趕去赴約的年輕人忽然出現了,而且還是一個剛剛當上官員的狀元郎,狀元郎指揮著手下的差人趕走了那個惡少年。
她記得那個狀元郎的名字叫簡文會。這種感覺是沒有任何一種感覺能比擬的,也沒有任何一種感覺能代替。
盧瓊仙的家是貧窮的,而且只有他和勞作打獵的父親。
家的溫暖,過年過節時的新鞋新襪新衣裳,母親溫柔的笑靨,兄弟姐妹間的嘻笑吵打,做錯事時的竹板子,做對事時的甘蔗糖,肚子餓時的鹵豚肉,肚子飽吃不下飯時的一巴掌。每個人童年時都能享受到的歡樂,她沒有享受到,每個小女孩都有的,她也沒有。
所以她發誓,等到她長大了,她一定要擁有其他任何女人都沒有的一切。
她做到了。
從一個孤獨可憐的小女孩,忽然間,她就變成了南漢宮廷裡司儀局的司儀。
她幾乎擁有一切。
現在她既然現在知道了簡文會這個人,那麽她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才對。
她一向很有決斷力。
“不錯,正是那老賊頭。什麽狀元?不過是個措大罷了。”劉晟撇了撇了嘴道。
盧瓊仙道:“既是一老措大,何必與他計較言語,遠遠打發了便是,殺之無益,空惹外廷的官員議論。”
“可是,朕已派人去殺他了。”劉晟略有猶疑。
盧瓊仙道:“那也無妨,派快馬追回所命便是!”
劉晟一把攬住盧瓊仙的細腰,將手探入盧瓊仙懷裡摩挲個不停,道:“莫說那措大之事,朕今日要好好把玩一下尚儀。”
盧瓊仙扭動著腰肢,輕輕打了一下劉晟的手,膩聲道:“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現在這麽多美人在此,你纏我作甚?”
劉晟大笑道:“雨露均沾,都少不得。”
大監龔澄樞聽得小宦官過來稟報劉晟新傳出來的口諭,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他最是討厭王翷和簡文會這樣的重臣,一個個都覺得自己飽讀詩書,面上客客氣氣,但眼角眉梢裡都是對他們這些殘缺人的不屑。
龔澄樞幾次想借機插手外廷的事務,為自己多得些錢財,多攬些權力,都被這些重臣們客客氣氣地拒絕了。
他咬咬牙,朝那個小宦官說:“官家的詔命向來反覆無常,不若再等等,免得派一撥又一撥,不知哪個才是官家的心思。”
宮門開處, 又有數十鐵甲縱馬奔入滂沱大雨之中。
楊超的白色錦袍很乾爽。
在這樣的暴雨天裡,依然乾爽,他的身上甚至沒有披上蓑衣。只是那些雨柱落到他的身上的時候忽然就斜斜地飛去別處。
他大步行走著,手裡提著細長的四尺寶劍。
從簡宅到詔獄其實不算遠,楊超的速度也不算慢。
但是從簡宅出來,楊超就已經不知遇上了幾波穿著皮甲,拿著直刀的人,而這些人絕不是神策軍的士兵,而是江湖中的亡命徒。
楊超走著,耳畔卻時時傳來那蒼涼的歌聲,金石之聲鏗鏘如戰馬踏血。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楊超的身後那些巷子裡面,橫七豎八地躺倒著那些亡命徒。
鮮血被大雨衝成粉紅色,在石板路上匯成奔流的小溪,流入路邊的排水溝中。
他昂起自己的頭,繼續朝詔獄的方向而去。
龔澄樞張大了嘴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隊,每隊都有十二個人,每個人都是從天下各地收羅來的窮凶極惡的亡命徒,不但亡命,而且都是身經百戰的搏殺好手。
“全,全死了?”龔澄樞問道。
“是,全死了。”跪在地上的那個金吾衛斥候戰栗著說。“全是一劍穿喉。”
這是何等辛辣無情的劍法?
這是何等無情狠辣的劍客?
龔澄樞不禁怒道:“再去,再派人去,派羅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