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文會坐在桌子旁邊,看著扯天扯地的雨。
他的思慮已經不再在這個牢獄裡,甚至不在朝堂之上。
他想起了他的家鄉。
鹹寧原來的名字叫南海。
故林蒼翠度海天,岸芷汀蘭夾岸生。
簡文會就出生在這裡,遠離中原的南海縣魁崗堡黎水村(今佛山市石灣區瀾石鎮黎湧村)。契丹入侵,簡文會的父親簡一山從梁朝的范陽避禍,宦遊嶺南,旅居南雄珠璣巷,隨後到番禺(廣州)。簡文會幼年喪父,母親靠縫繡衣服維持生活,把他養大。因無錢供他讀書,就憑自己略識幾個粗淺文字為兒子啟蒙。
也許是有了父親讀書的遺傳,他生性聰明,勤奮好學,時常向鹹寧縣裡有才學的人請教學問,沒有書籍,他就去借書回來抄寫苦讀,日常就省吃儉用,購置紙張筆墨。
家境的貧寒,並沒有使他自卑消沉,反而激勵他決心通過不懈的努力,改變處境。
他閱讀了他所能夠看到所有書籍,思考各種現實問題,終於在小小的鹹寧縣裡成為了精通了各類儒學經典的儒生,小小年齡就聲名鵲起,吟詩作賦尤其擅長,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後來,大梁南平王、清海軍節度使劉龑割據稱帝,先立大越國,後改漢國,定都番禺,改元乾亨。
到了乾亨四年,劉龑像其他的皇帝一樣,開進士、明經等科取士。
俗話說,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簡文會被鹹寧縣選為舉子,去往番禺趕考進士。
他是乾亨四年那一年的進士科錄取的八個人中的頭名,是狀元。
那時他才二十歲。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愁衝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五月佘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不堪腸斷思鄉處,紅槿花中越鳥啼。先唐名相李德裕被貶路過南海縣的時候寫下的這首詩,他很早就記在心裡了。
可是也忘卻很久了。
忽然間在今天又重新浮現在腦海裡了。
劉龑很看重他,從九品的校書郎拔擢到翰林院熟悉繕寫詔書令旨,從事為皇帝起草批答文書、撰擬文詞等。一步步任用他,拔擢他,到劉龑去世的時候,他已經升任到現在這個位高權重的尚書右丞的位置。而且劉龑還認為簡文會由寡母撫養成才,十分難得,在鹹寧禦賜建造了牌坊一座,表彰他的母親。
劉龑是個很暴躁的人,甚至很嗜殺。
但劉龑也很懂得任用賢能的人,尤其懂得用文人治國,武人打仗這個道理。
他勸諫過劉龑不要隨便殺人,劉龑完全不以為意。但對他的栽培任用卻從來不馬虎。
簡文會也沒有辜負栽培,勤政愛民一直都是他為官的準則。
在某種程度上劉龑甚至就像是一個帶領他的長兄。雖然這個長兄並不完美,不是他心目中那種聖君,但也足夠了。
亂世之時的梟雄們其實都差不多。
楊超看見了一團火,在雨中熊熊燃燒的火。
詔獄前的廣場上,站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就仿佛是團火。
“叮”的一聲,這個人的長槍拄在石板地上,廣場上的空氣仿佛驟然沸騰了起來。
持槍者側身躬腰,做出“貓形”,四根手指緩緩的掠過槍身,猛地一緊。
那是一杆丈二長的長槍,黑色的刃在光線的映照下泛起淡淡的烏金色,仿佛是天際隕落的星辰。血紅色的槍纓,扭曲纏繞在鑄成虎頭形狀的槍頸,槍鋒有如半截利劍。精煉的熟鐵一直包裹了槍杆前方近兩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烏沉沉的槍杆。
這是一柄特製的槍,凝重、森嚴,仿佛一只露出獠牙擇人而噬的虎。
槍名就是“虎牙嘯”
以無數鮮血和生命洗礪的武器,鋒刃、鋼質、長度和重心都完美無缺,足以在一刺中輕易地洞穿三重重鎧。
鑄造槍的人據說是名將王彥章,王彥章號稱“王鐵槍”,以槍法驍勇無敵著稱,十幾年前王彥章被殺死後這槍不知何時落到了現在這個人手裡。
這個人叫羅烈。
羅烈拿著這柄“虎牙嘯”習得一身極為厲害的槍術。短短幾年的功夫據說在整個長江以南沒有遇到過敵手,死在他槍下的搏擊好手已超過了百人。
他被人稱作“百人斬”。
楊超的劍收在鞘中不動,捏著劍柄的手卻不斷變化姿勢,令人無法察覺他進攻的意圖所在。
猛虎的咆哮聲撲面而來。空氣從槍頸上猛虎的口中鑽入,自虎耳流出,嘯聲仿佛虎咆。虎頭上以黑金嵌成的雙眼閃動如電,血紅的槍纓騰躍如火。
羅烈出槍了,沒有後勢也沒有變化,只是一記直刺。
卻是必殺的直刺!
所謂“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防,高不攔,低不拿,當中一點難遮架”。
烏金色的寒芒刺破了暴雨如瀉,槍鋒直指楊超的胸口。
槍長丈二,所謂的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而且槍重劍輕,這槍刺來,急切間楊超也不敢拔劍反撩格擋。
後退,槍長,立刻就會追擊而至。
楊超出人意料地腰如靈蛇般扭動,足下卻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已經拉近了他和羅烈的距離,從一丈左右變成四尺左右。
槍鋒貼著他的衣襟掠過。
但是槍開始變化了,忽然間便以直刺變成了橫掃。
攔槍。
槍術以攔槍、拿槍、扎槍為主,俗稱攔拿扎!攔和拿屬於防禦槍術,攔可以格擋進攻,拿可以奪取敵人兵刃,唯有扎是進攻槍術。
但是在羅烈手中攔槍也變成了進攻的槍術。
楊超開始拔劍。
拔劍的速度也如疾電,絲毫沒有多余的動作。
他手中的四尺長劍斜斜飛削,挑向對方的肩膀,這一招最大的利用了劍的長度,而且他手上留了余力,對方若是側肩,他就立刻平揮,至少可以劃中胸口。
羅烈猛地低頭。
劍上走空,不由自主的平揮,卻只是在空氣中劍光一閃。他的空門全部都露了出來。
低頭的對手單腿為軸在地下打旋,而後飛腿背踢起來,踢向楊超的手腕。
楊超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飛躍而起,在空中從容轉身。讓人幾乎有種錯覺,他像是躍起在空中後懸停了一瞬。
這一瞬間,羅烈的身子剛剛扭了過來。
劍鋒刺下。
羅烈咽喉處迸射出旗花火箭也似的鮮血。
空中的雨柱仿佛也被染成了紅色。
羅烈死。
楊超劇烈地喘息著,大雨,瞬間便打濕了他的衣袍。
一封封奏疏在冒著大雨前來的奴仆手裡遞到了通政司,通政司的舍人們又飛快地遞進了宮中。
龔澄樞面前已經堆了厚厚一疊了。
他沒敢立刻呈上去。
這個時候劉晟正在寢宮裡面和那些妖嬈的美人們胡天胡地呢。
而且龔澄樞還希望羅烈這個他花了大價錢請來的殺手能夠殺了簡文會,好震懾一下那些不聽話的朝臣們。
“報,報大監。”金吾衛的斥候低著頭,渾身的水滴滴答答流淌在地面上,很快就在斥候的身邊聚起了一汪小小的水塘。
“如何?”
“羅烈死了。一合,斷喉。”
龔澄樞的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手一震,那個一直掛在手腕上的拂塵掉了下去。
“羅烈不是長江以南的第一殺手嗎?”
“是。”
“那怎麽也不是那人的一合之敵?”
突然,龔澄樞的簽押房的大門被推開了。
“殺人者,恆殺之。第一殺手也會被人殺死,這又有什麽奇怪的?”這個聲音冷得就像一塊冰,硬得就像一塊生鐵。
龔澄樞看向門口,問道:“那怎麽辦?調動神策軍去嗎?”
那人說:“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簡文會調整個神策軍去,你不怕被天下的人笑話嗎?陛下若知道他被天下笑話, 恐怕你的九族都人頭不保。反正對於陛下來說,殺你和殺簡文會都沒什麽兩樣,只要殺人他都很開心。”
龔澄樞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青得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那人淡淡地說:“我已經派人去詔獄了,這次是飛飛兒。”
“飛飛兒是誰?”
“故唐貞元年間魏博大將聶鋒之女聶隱娘扈衛陳許節度使劉昌裔,有人派精精兒刺殺,半夜時分之後,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之四隅。良久一人自空而踣地,身首異處。隱娘殺精精兒矣!後又遣空空兒來殺,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人冥莫,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不能造其境。劉昌裔但以於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劉之腸中聽伺,其余無逃避處。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挫然,聲厲甚,方知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耳,才未逾一更,已千裡矣。”
“飛飛兒就是空空兒精精兒這個隱秘門派裡出來的殺手。”那人淡淡地說。
“邵廷琄你不是很佩服簡文會那個老賊嗎?怎又派人刺殺他。”龔澄樞厲聲問。
“你錯了,飛飛兒不一定會殺簡文會,飛飛兒只是想和那個救簡文會的人決戰而已。你哪裡知道飛飛兒這樣的人,世俗的權勢是指揮不了他的,只有他想去做而已。”邵廷琄是南漢宦官中的名將,僅次於宦官名將潘崇徹,他是內府局令,總領宿衛兵,治軍嚴整,一直統領禁軍。龔澄樞雖然得寵,但得罪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