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更加的猛烈了,猛烈的仿佛要將天河扳倒了將所有的水都從天上傾倒下來。
可是就算是不懂天氣的人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暴雨了。也許等天明之後雨就要變小甚至停雨了。
明天莫非是個豔陽天?
簡文會有些倦了。
他真的倦了。
可是,黃老七披著蓑衣又匆匆地帶來了兩個人。
兩個女人。
一個是盧瓊仙,她沒有穿宮中衣服,而是一身青衣女婢的打扮。
一個是他的小女兒。八歲的年齡,眼睛裡亮晶晶全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堅定和剛毅。
盧瓊仙蹲了蹲身子,略微施禮,便匆匆地道:“右丞,我接了女公子來探你。”
簡文會有些茫然,他不記得這個美麗的女子。
盧瓊仙的眼中驀然升起霧氣,但她忍住了,這裡不是地方。她知道她夢縈魂牽掛念多年的人其實早就把她忘卻了。
盧瓊仙咬住嘴唇,垂下頭,隻覺得嘴裡鹹鹹的,就好像是眼淚的味道。
為什麽眼淚的味道有時竟然會像鮮血一樣。
簡文會真的不記得她,因為這樣的救人的事情,簡文會不知道做過多少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胡人漢人美人醜人他都救助過。
他隻想讓天下所有的人都不需要救助,快快樂樂。
盧瓊仙咬著嘴唇,用她的小虎牙。
她拚命忍住眼淚,卻淡淡柔柔地說:“簡郎君,我在宮中為女官,已聽說陛下赦免了你,也赦免了海曲百姓。所以我接女公子來見你,是為了告訴你,簡家安好。”
簡文會深深一揖,道:“多謝!”
這個在她記憶裡想念過千萬遍的人雖然就在她眼前,卻又仿佛在於山萬水外。尤其是在她聽見這個人說“謝謝”的時候。
謝謝,多麽客氣,多麽有禮,可是你絕對不會每天對著自己親近的人重複著“謝謝”兩個字。
簡文會的女兒卻走過來抱住了盧瓊仙,低低地用童稚的聲音說:“姊姊別難過,阿耶就是一個最守規矩的人。他說,只有規矩才能讓這個世界好起來。”
盧瓊仙點了點頭。
她抬起了頭,看著簡文會的眼睛,道:“簡郎君不記得奴家,奴家記得簡郎君。昔年簡郎君救命之恩奴家永世難忘。奴家已尋了人手扈衛簡家,簡郎君不須掛心。簡郎君請聽奴家一言,陛下虎狼之性,紈絝之心,不可忤逆,不可勸諫,應對進退,請郎君斟酌,隻望簡郎君保得有用之身,護佑百姓,長保安寧。”
簡文會想了想,說:“某不敢當,娘子好意某銘記五內。只是未來某必被貶,山高水長,不知何日才報得娘子相救之恩。”
盧瓊仙道:“郎君過謙,奴家報恩郎君而已,何敢克當郎君報恩之說。”她停了停又說:“奴家身居深宮也知簡郎君清介之名,未來簡郎君謫居,奴家亦將於宮中禱之頌之,望菩薩天神護佑郎君平安。”
說罷,盧瓊仙愛憐地牽起了簡文會女兒的小手,道:“簡郎君保重,女公子伶俐非常,待郎君走後,女公子會向郎君說清楚的。”
簡文會冷峭如岩的臉上泛起了暮春三月的斜陽般溫暖的笑容。
“好!娘子珍重。”
盧瓊仙撐著一把油紙傘,提著裙裾,快步地走著。
天已經蒙蒙亮了。
雨開始變小了。
她走著,腳步卻很堅定,她相信自己沒有做錯。
走著走著,盧瓊仙停下了腳步。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見,原本被風雨打得破敗不堪的池塘裡,有著嫩綠色的蓮葉尖從水面下升起,不是一處,而是同時數百數千數萬枝。
蓮葉瞬間便已展開,亭亭如少女的足尖旋轉而立,而後再展開如圓盤,池面上一瞬間滿是綠意,水波瀲灩。
不斷泛起的漣漪中,白色的蓮花花蕾冉冉從水中升起,花蕾上的水珠竟然還沒有落下,蓮花已經盛放,清香溢滿了整個空間。
那成千上萬的花,風吹來像是舞姬飄揚的衣裙那樣盈盈舞動。
忽然,一陣清涼的晨風吹過,一片片的花瓣在風裡零落,飛揚,又重新飄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轉,沉入水底,像是一場夏日裡最盛大的雪。
那些池面上的枝條又漸漸褪去了綠色,盤結在水面下,極遙遠的地方,有人彈撥著錦瑟放歌:“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一次離開,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吧?”楊超看著從亭子簷上瓦當中滴落的水珠,透明的水滴打在青石板地上,跳躍著,濺射著。
“魁崗在番禺住了十年了吧?”
“是啊,十幾年了!不過,番禺已經沒什麽可留戀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簡文會悠悠地歎了口氣。
“那為什麽歎氣?”
“我在想,從今而後,在我不在番禺城的時候,一年又一年,我曾經種的那些花是不是還會生發,或者是很快就被新來的人鏟平?”
他低頭笑笑,搖搖頭,像是自嘲。
簡文會忽地大步踏出送別的離亭,
亭外站著下朝不當值的官員和文士好友,人群中他看見一個帶著幾分痞賴笑容武將站在人群的邊緣。
簡文會朝他揮了揮手,心裡道了聲:“凌副指揮,多謝!”
他上去抓住給他準備的健馬的勒口,五指掠過健馬濕漉漉的長鬃,激起一片冰涼的水花, 他翻身上馬,扯緊了韁繩,朝楊超說:“走吧!已經在番禺耽誤很多年了!”
他又回頭朝那些文臣學士們低頭拱了拱手。
這時候人群中一個面白無須的老者敲著酒壺,引吭高歌。
反反覆複就只是兩句。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簡文會回頭朝老者拱了拱手:“邵大監,別了!”
楊超忽地笑了,從懷裡摸出一隻灰錫的酒壺來,打開來飲了一大口,一股暖氣瞬間趕走了身上的寒意。他大步奔向自己的馬,緊緊地系好了腰間的長劍。
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騎著一匹普普通通的馬,佩著一柄普普通通的劍,不知從哪裡趕了出來,拍了拍楊超的肩頭,道:“我也去,我還要跟你再比一次劍。”
“好,比就比,誰怕誰啊!”
附:簡文會,南海(今廣東南海)人。生卒年不詳,五代十國南漢乾亨四年(920)狀元。簡文會幼年聰慧出眾,秉性耿直。南漢高祖劉龑戊寅進士科狀元為簡文會。登第後以才學見用。累官至尚書右丞。乾和年間,南漢中宗劉晟暴戾而殘酷。簡文會疏諫,觸怒中宗,被貶謫為禎州刺史。任上盡心盡職,頗有政聲,為民所道。以清廉務實著稱。終死於禎州任上。現在保存下來的狀元墓只是一個衣冠塚,在廣州市白雲區太和鎮白山村的金釵嶺上。
簡文會鄉裡有“簡狀元井”。簡文會善詩作,名噪一時。卻沒有留下來一首作品。乾亨元年(917),南海改為鹹寧、常康二縣,故也有稱簡文會為鹹寧人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