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天冷了起去,城裡可以燒的柴草也基本上沒有了,甚至連很多民眾家的家具都被劈開當柴燒了。
但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其實是沒有糧食。沒有糧食的原因不是沒有事前囤積糧食,而是塔出攻城的時候,一支元軍突入城裡,驍悍無比,居然衝擊到囤積糧草的倉庫那裡,死之前一發狠,點了倉庫,將糧草燒毀大半,而糧食就不夠了。
而且,附近各縣送來的糧草也被元兵阻截,往往送進來一船糧食,就有十船糧食被元軍奪走。
張鎮孫知道,文天祥已經起兵來援廣州,但遭遇到黨項人大將李恆的攻擊,一敗塗地。凌震和王道夫也遲遲沒能帶來張世傑的援兵。
現在城裡的百姓只能捉老鼠,撲麻雀,煮皮子,挖野草續命。
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張鎮孫心痛如絞。
由於饑餓,城裡的戰馬都被殺了吃掉了。
張鎮孫也失去了反擊塔出的最後力量,除了困守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這時候,一個親軍急匆匆地拿著一封箭書走了過來,遞到張鎮孫的手裡。
這是塔出的勸降信。
塔出在這圍攻廣州的時日裡已經射進來不下二十封勸降信。
若是往日,張鎮孫肯定是隨手扔進火裡燒掉。
可是現在……
他的心在煎熬著。
他沒有想到,唐朝睢陽的情況已經在廣州出現了,再下去恐怕廣州就是易子而食了。
守護廣州的目的何在?
不就是為了保護百姓不受蹂躪嗎?
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
展開信紙,勸降信上墨跡淋漓。
“君若舉城而降,必不屠城,君若不降,攻入必無噍類,請君擇之!”
狂草般字,張狂無比,宛如潑灑的鮮血。
張鎮孫歎了口氣。
元軍派進來勸降的使者是個老熟人,朱九。
只見朱九穿著一身鮮亮的衣甲,看上去似乎還是一個不算低級的軍官。
但是朱九見了張鎮孫卻仍然是即刻拜倒在地,道:“小人朱九,拜見使君爺爺。”
張鎮孫看得朱九卻是淡淡一笑,道:“朱九,卻是又去投了韃子。做韃子的奴才不覺得自己賤麽?”
朱九用力叩了個頭道:“小人得使君爺爺厚愛,本該拚死去殺韃子報效爺爺。只是那日隨軍出戰,被韃子生擒了去,小人貪生怕死,就降了,被編入呂師聖部下新附軍中,當了個什麽下百戶的頭目。”
“哦?如此一來,卻是要恭喜你升官嘍!”張鎮孫笑著,帶著滿滿的譏諷。“不知你是砍了幾個我大宋官軍的首級換來的?”
朱九跪在地上道:“小人去了新附軍後不曾上過陣,呂師聖一直將小人帶在身邊,詢問城中情況。小人,小人……”他忽然伏在地上大哭起來,道:“小人知道自己是個沒膽子,沒義氣的匪類,本該去做的,偏是不敢,該死之至。爺爺若要殺我,我毫無怨言。只是小人這些時日看來,韃子實在凶悍得緊,殺人屠城如同吃飯喝水一般,左近不少村子都被韃子殺得絕了人煙啊!小人真是怕了!”
張鎮孫定定地看了朱九一會兒,道:“難道你等就如此願意為了性命當韃子的豬狗牛羊?在韃子眼裡只怕你們也不過是兩腳羊而已!”
朱九用力叩頭道:“小人無用,小人該死!”
“也罷!你自去吧!我張某是不會投降韃子的。”張鎮孫語氣有些蕭索。
朱九道:“好教爺爺知道,今日早晨又來了一支韃子軍,不下五千,俱是生力軍,帶隊是個韃子萬戶,說後續還有數千韃子軍來到。這些韃子對塔出那個夯貨甚是不滿,要他屠盡廣州城,塔出便尋了小人,命小人前來送信。”
張鎮孫展開信紙。
還是那幾個字。
“君若舉城而降,必不屠城,君若不降,攻入必無噍類,請君擇之!”
張鎮孫緊緊地咬著下嘴唇,血流滿了下顎。
滴滴答答,染濕了衣襟。
“當寧宵衣務得賢,草茅保足副詳延。天人要語垂清問,仁敬陳言上奏篇。愧乏謀猷裨乙覽,忽驚姓字首臚傳。乾坤大德知難地,誓秉孤忠鐵石堅。”
“某可以秉孤忠血戰到底,但廣州百姓何其無辜?某亦知蒙元自起兵以來,殺戮極慘,凡抵抗之處,攻取者必屠城。如今某率廣州軍民抵抗數月,破城後滿城百姓必然身殉,某再三思慮,請塔出答應,不屠城廣州,不傷百姓,請自縛以城降。某便受蒙元殺剮又有何怨?”張鎮孫淡淡地對來勸降的元軍使者說:“為保我族血脈,某無怨無悔!”
李邽大叫道:“使君!末將,使君答應過末將,帶著末將去死,如此便降,何不領末將死戰殉國?”
李邽一雙豹眼中滿含熱淚。
這些日子以來,這個來的時候壯實的如同一座鐵塔的大漢,如今也餓得形銷骨立,一雙眼睛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張鎮孫緩緩道:“我意已決,李統製休要多言。”
沒有人看見張鎮孫的手心裡正流出殷紅的鮮血來,那是他攥緊的拳頭裡指甲已然刺破了手心,痛,心痛!
“朱九,你回去,告訴塔出,明日辰時,某自縛軍前。”
廣州的確已經抵抗不下去了,軍械人員還有,但沒有食物了,甚至連馬料、老鼠都是稀缺品,有人甚至去把死人身上帶血的皮甲割開煮來吃。
?1277年11月,廣州城陷,張鎮孫被俘,李邽自盡。
張鎮孫作為被俘的宋朝二品高官,呂師夔將張鎮孫及其部屬、妻子押往京師向忽必烈獻俘邀功。
1278年4月,押送張鎮孫一行的隊伍到了梅嶺關口。
那梅嶺之上,四處白雪皚皚,蹭蹬的碎石鋪成山路漫漫,卻是四下裡梅花開放,紅豔若血。
看押張鎮孫等人的是一個新附軍的孔目,也是新降不久的宋人文士。想來已有那麽多與他一樣的文人願意投降,就一路上絮絮叨叨朝張鎮孫勸道:“使君,去了大都見我大元聖上,請降而附,以大元聖上之氣度當不下於前朝官職富貴,如此性命得保,富貴榮華可得,何樂不為?”
張鎮孫手戴鐐銬,行動不便。沉默一會,慘笑道:“敢請孔目與某紙筆,某欲剖心跡於世間,可乎?”
那孔目聽了,果真以為張鎮孫被自己勸動了心,忙取了紙筆,尋了一處石頭,鋪陳上面,右拿了鑰匙,開了鐐銬。這裡也有軍士相伴看守,並不怕張鎮孫逃遁。
深灰色的天空,如同侵略者以無數百姓頭顱作京觀,卻對此毫無可為的宋王朝一般。
張鎮孫手拈筆管,舉筆寫下了七個大字:
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七個字每一筆都是那麽剛健有力,每一筆都如劍如戟,每一筆都酣暢淋漓,每一筆都含淚帶血!
張鎮孫突然將手中毛筆一擲,趁那孔目不備奪了孔目腰間所佩的寶劍,放在頸項之上,隻深深地望了一眼驚愕的妻子和兒子,用力一揮。
他割開了自己的頸動脈,一道殷紅的血箭狂飆到雪地上,星星點點散落,就如正在盛開的梅花。
橫劍自刎,實踐了他對宋朝的許諾“誓秉孤忠鐵石堅”。
張鎮孫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安靜,四周真的很安靜。安靜得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殿試的時候。
他殿試面對大宋皇帝的時候,洋洋灑灑寫了七千余字的廷對策,那時候所有考官甚至包括皇帝驚愕而讚許的刹那安靜。
就像現在這樣安靜。
恍惚之中,他聽到有人在唱曲。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裡腥膻如許, 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附:張鎮孫(1235——1278),字鼎卿,號粵溪,祖籍廣州番禺龍導尾鄉(今屬海珠區二龍街)。後遷居南海縣通泰裡(今廣州市人民南路通泰裡狀元坊)。鎮孫自少勤奮,博學強記,有神童之稱。15歲參加童子試,名冠諸生,後屢試不第。在家境困難的情況下,刻苦攻讀群書、關心國事,35歲時參加鄉試中舉。
後赴臨安會試,在殿試中一篇《廷對策》針對時弊,慷慨陳詞,深得皇帝喜愛,禦批一甲第一名,成為南宋鹹淳七年(1271)辛未科狀元。鎮孫初任秘書監正字,後任校書郎。後被外放浙江婺州任通判,無法施展遠大抱負。德祐元年(1275)元兵大舉進攻婺州,城內文武官員各自逃命,他身為低級官員,無法率兵抵抗,隻好攜帶雙親返回廣州。
南宋景炎元年(1276),宋端宗及朝臣乘船逃到廣東惠州。當時廣州失陷,形勢危急。鎮孫被召到惠州,任龍圖閣侍製、廣東製置使兼經略安撫使,統率廣東軍政大權。在受命於危難之際,鎮孫勵志圖強,重整軍隊,安撫百姓。次年(1277)夏季率兵與元兵激戰,收復廣州,軍威大振。這時文天祥從福建南下,攻克梅州,陸秀夫亦從惠州起兵攻克潮州。半年後,元兵大舉南下,鎮孫率戰船2000余艘,與元兵激戰於珠江。但終因兵力懸殊而退入城內巷戰,結果孤軍無援,廣州再度陷落,鎮孫不幸被俘。在獄中鎮孫誓死不降,南宋祥興元年(1278)押解京師,途經大庾嶺時殉國,終年4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