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本來是春日,濃蔭綠樹的嶺南似乎永遠是生機勃勃,但四下裡呼嘯的寒風不斷撕裂著搖擺不定的旗幡,發出仿佛是死亡前聲嘶力竭的哀嚎。
陽光透過府衙大堂的明瓦,投下細微塵煙翻滾的光柱,灑落在陸秀夫的肩背上。
這位南宋著名的三傑之一,端正地坐在屬於他的桌案旁,堆疊的各種劄子和公文,他正在飛快地用一筆瘦硬錯落的行草書寫著,但見他尖鋒入紙,提按分明,橫畫首尾重、中間輕靈,筆畫牽絲引帶、絞轉處圓筆得懷素真傳,而勾畫的內挑與捺畫的收筆處,明顯取自王羲之的內擫筆法,很是富有節奏感和變化。
也許是光線的緣故,陸秀夫緊繃著的臉上看上去右明左暗。仿佛右臉透著喜色,左臉寫著憂患,表情是那麽複雜。
下面勾當公事的吏員心裡都很明白,擔任簽書樞密院事的陸樞密並不是喜,更不是憂,而是近乎絕望。
文天祥上書辭去了右丞相,主要是和左相陳宜中的意見多有相左,已經自請去福建招募壯士豪傑,組織勤王兵馬了。
其實在這裡忙碌的吏員都很清楚,大宋快完了。
可是大多數人仍然抱著一絲希望,煌煌大宋,不能就這樣神州陸沉,滅亡在蒙元韃虜的手中,有文丞相,有張少保,有陸樞密,還有揚州的李庭芝、釣魚城的張鈺、凌霄城的長寧軍。大宋還有大軍十七萬,各路民軍三十萬之眾。
也許,也許他們還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吧。
可是大家的信心都不能算很足。
因為左丞相陳宜中可是很能撂挑子的,在臨安的時候,元軍兵鋒直逼臨安,大宋情勢危急。大權在握的陳宜中卻跟左丞相王爚內鬥,太學生上書陳列陳宜中過失數十條,說陳宜中“指授失宜,因以敗事”,甚至說出“恐誤國將不止於一似道矣”的話。陳宜中一氣之下,撂挑子不乾跑回家了!
後來,元軍進駐臬亭山(臨安東北郊),宋朝大臣紛紛跑路。謝太后以恭宗的名義奉傳國玉璽及降表,到元營向伯顏請降。伯顏卻對降表表示不滿,指名宰相陳宜中來面談投降事宜。謝太后召陳宜中前往,陳宜中一出臨安城,竟然一路跑了!
這麽一位左丞相,他能夠成為扶危定難的英雄嗎?說不定哪一天他又一走了之!
陸秀夫寫完劄子,揉了揉手腕,吹了吹未乾的墨跡,讓自己的心腹家丁領上幾個人去廣州府送一封信劄去。
然後,陸秀夫又拿起筆來,準備著下一封信劄,他需要聯絡很多人。
乍暖還寒的二月天,這股從蒙古高原上席卷下來的寒流在惠州地界依舊凶猛,濕噠噠的寒風吹得人幾乎都要將身體縮成一團。
張鎮孫穿著很是溫暖的青色素紗圓領夾衫,外披著黑色的狐裘大氅,但卻依舊覺得寒冷刺骨。
這是個要命的時節,更要命的是蒙古人的鐵騎已經攻破了臨安,進入了廣南東路。
這是蒙元對東亞大陸統一的最後一戰了。
其實他現在已經不能算是大宋的經製官員了。
婺州通判這個官職已經被彈劾去職。那是因為在德祐元年(1275)十一月,元兵逼近南宋都城臨安。雙親住在婺州府,張鎮孫擔心遭難,遂奉父母返回老家南海。遭到禦史們以“聞兵逃遁”的罪名彈劾,被罷免了官職。
但是他並不是來這裡伸冤鳴不平的。
因為這裡是新任大宋皇帝趙昰的行在所在。
大宋需要抵抗,大宋需要人,大宋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所以張鎮孫收到陸秀夫的信箋之後,得到詔命就星夜而來。
可是,現在卻仍要在這個小小的行在門外等候著大宋最後的血脈和華夏文化正朔的代表給自己挺身而出的機會。
張鎮孫不在乎當幾品的官,現在的官銜不值錢。他在乎的只是這個名義,師出有名!
附近的酒樓,幌子招搖不定,裡面冷冷清清卻沒有什麽人吃酒。
戰火燃燒到廣南東路,還能有多少人還有心思吃喝,有心的都挈婦將雛地逃難躲兵革,沒心的也大多窩在自認安全的地方。
本是繁華所在,卻只有幾許寥落。
忽聽得隱隱有人在唱詞。
不是商女歌妓那婉轉悠揚的聲音,是一個蒼涼嘶啞的男聲。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裡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這是陳亮的詞。張鎮孫一下就聽出來了。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是啊!天下無不滅之國,世間無不亡之朝,但是向胡虜投降,對於堂堂大宋,就是抹不去的恥辱,對於大宋之民,就是無法洗刷的恥辱!
萬裡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想當年抗擊金人的嶽爺爺何在?風波亭自毀長城。想當年決戰采石磯的虞允文何在?壯志未酬身先死。想當年釣魚城擊殺蒙哥汗的王堅何在?深受忌憚鬱鬱而終。想當年抗蒙滅金的孟拱何在?猜忌致仕抱憾而終。
不見南師久,漫道北群空。
南師何在?宋軍何在?難道堂堂大宋竟都是秦檜、史彌遠、丁大全、賈似道、留夢炎之類奸臣賣國賊嗎?
只是,蒙古鐵蹄踏破江南,無論文武,竟被人笑話為見虜而逃者為上勇,望風而逃者為中勇,誤聽而逃者為下勇。
這就是大宋,這就是養士三百年的大宋!
想到這裡,張鎮孫狠狠地攥住了拳頭。
他這次來行在朝見官家,就是為了保衛廣南東路的百姓,保衛趙宋的一支血脈,保衛自己心頭的一點熱望。
卻見府衙門口走出一個面白無須的內侍來,見他頭頂巧士冠,身穿緋色直裰,腰圍著一條犀牛皮帶,上嵌著白玉,顯見是個高品級的內侍。那內侍手中拂塵一擺,驅趕開“嗡嗡”飛過的小蟲,揚聲道:“張鎮孫覲見——”尾音拖得又長又尖,便是一般的歌姬小姐都比不得他。
張鎮孫忙提起袍服下襟大步走了進去。
大堂之上,桌案後坐著一個頭戴雙翅烏紗帽,身穿大紅黑色交領袍服,上繡暗龍紋,頸子上掛著白色方心曲領的孩子,孩子不大,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眉眼清秀,有幾分度宗皇帝的模樣。
這就是益王、天下兵馬都元帥,剛剛在六月被擁立的如今的大宋皇帝陛下趙昰。
趙昰後面張著一張簾子,簾子後面影綽綽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想必是皇帝的母親楊淑妃,不,應該稱楊太后。
唉!大宋江山,盡是孤兒寡母,全是幼子婦人。
張鎮孫的心頭驀然覺得極是沉重。
趙昰有著七八歲的孩子沒有的沉穩,待張鎮孫行了君臣之禮後,用稚嫩的聲音說:“張卿無須多禮,予自臨安由陸秀夫、文天祥、陳宜中、張世傑、江萬載等眾卿扶持下避走來惠州,太皇太后與皇帝北狩蒙塵,予不得已繼位行恢復計,現得見愛卿,不勝歡喜。”
張鎮孫躬身道:“臣,何德何能,得陛下看重,惶恐之至。願陛下與眾位大臣驅除韃虜,力行恢復,臣不避斧鉞,為我大宋甘效全力。”
趙昰旁邊站著一個身穿紫色官袍的高大男子轉過身來,道:“臣,待罪簽書樞密院事陸秀夫有奏。”
趙昰道:“陸卿說來。”畢竟還是年歲尚小,並沒有受到良好的為君的訓練,但年歲如此幼小,能夠說話說到如此一板一眼已經很不容易了。
陸秀夫抬起頭來,這位和張鎮孫同年的版蕩純臣面貌很是清雅秀氣,但是因為常年憂勞國事,眉宇間已是有了深深的抬頭紋了。
“臣等計議,張鎮孫不避艱險,當授龍圖閣侍製、廣南東路製置使兼經略安撫使,集合廣南東路勤王軍馬。為我大宋恢復江山,請陛下賜張鎮孫寶劍弓箭,代陛下號令廣南東路。”
“準了!”簾子後響起了清脆柔媚的女聲。
“準了!”皇帝的聲音也跟著說。
張鎮孫躬身到地,道:“臣,拜謝陛下。”
這時候,這個風雨飄搖的小朝廷裡最有軍權的大將,檢校少保、簽書樞密院事、保康軍節度使張世傑昂然出列,從內侍手中接過一柄朱漆描龍皮鞘的寶劍來,雙手捧著遞給張鎮孫,道:“陛下賜張製置禦劍,望張製置不忘國恩,扶保宋室,安定廣南東路重任,皆在粵溪肩上了。”
張鎮孫又是一揖到地,雙手接過。
劍,沉甸甸的。
這時候,坐在簾子後面的楊太后說:“張卿此去,皇帝唯贈卿一劍,指望張卿執劍保國,救民水火,得保大宋血脈所存。”
張鎮孫眼中忽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
他的老師是廣東歷史上第一個探花,南宋寶慶二年進士李昴英,李昴英字俊明,號文溪。廣東番禺人,曾任龍圖閣待製、吏部侍郎,加中大夫,封番禺開國男爵,他繼承和光大了崔與之的“菊坡學派”,在廣州、東莞、順德等地講學,培養人才,是當時嶺南學術的主流學派。
張鎮孫大聲道:“臣師李忠簡公曾言‘自古無不可為之事,自古亦未有不可製之敵。’臣,念祖宗土地,不可尺寸與人。敵至,必戰。伏望陛下承恢復之志,行祖宗之法,臣誓言護衛大宋江山百姓,與韃虜周旋到底,死而後已!”
“好!”童稚如瑩亮的琉璃碎裂之聲響起,那大宋皇帝小小的身影從桌案後一躍而起。“予壯卿之言,廣南東路諸軍馬端賴卿施為也!”
這時候,陸秀夫伸手握住張鎮孫的手道:“鼎卿之志,感人肺腑,文相已遣人回鄉,變賣家產,去開府南劍州,招募壯士,號召四方起兵江南西路義旗將起,張少保已招閩北義士陳吊眼、許夫人部十萬攻略泉州,更擁水師數萬,與韃虜周旋到底。”
張鎮孫拱手道:“陛下、少保、樞密,某一介書生,無非是為嚴顏之斷頭,為嵇紹之濺血,為張巡之碎齒,為顏杲卿之利舌而已。今提三尺劍赴身國難,正去為大宋保境安民,恢復故土耳!某,此來之前,已聯絡廣州地方豪傑,勤王紓難,共舉大事,若有捷報,必早送朝廷,不教眾位懸望。”
說罷,有內侍送來官袍印信符節等物品,讓張鎮孫一一點驗收下。張世傑又點了殿前司金槍班值馬軍一都(軍製單位,約一百人)和副兵馬使李邽撥為張鎮孫的親軍。
這些殿前司金槍班值的兵馬都是大宋的禁軍,無論是裝備,還是戰鬥力都可算是精銳戰兵,尤其是這些兵將幾乎個個都與蒙元有著國仇家恨都不願意投降蒙元,全都是猛將勁卒。
張鎮孫出了行在,向李邽拱了拱手,道:“李將軍,隨某回廣州去。”
李邽是個極長大的壯漢, 禁軍衣甲穿在身上都好像小了一號似的。健馬上掛著一根鐵槍,一張半人長的大弓,一撒袋箭矢,兩根錚亮的鐵鞭。看上去就是個悍勇之將。
李邽看了看張鎮孫。這個當年宰相賈似道都無法收羅的狀元書生,他也聽說過,現在看來就是一個容色如鐵的中年人,一身青色素紗圓領單衫,烏紗軟腳蹼頭上兩根紗帶垂在腦後,腰系水火絲絛,唯一看上去值錢點的東西是掛在腰間的雕工精細的和田玉佩。一張因為憂思操勞而顯得有些消瘦的方臉上嵌著兩顆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只是眼下浮腫的眼袋和鬢邊星星點點的白發顯示出這位新任廣南東路製置使的憂傷。
而且他的手並不像一般文人墨客那種溫軟如玉的手,骨節粗大,五指修長有力,直似一個破軍殺將的武夫大將。
李邽的眼睛一向很賊,他看得出,這是一個允文允武的人。
就算是書生,也是一個文武雙全的書生。
李邽翻身上了馬,而這時候,已坐在馬上的張鎮孫回頭說了一句:“李將軍,這次去廣州,某就是帶你們去死的。唯存死志,方可有生!”
李邽咧開嘴笑道:“某家是兩淮人,去廣州就是和韃虜不死不休的。”
張鎮孫握著禦賜的寶劍,哈哈大笑道:“就是死,也要砍掉幾個韃子腦袋才乾休。”說罷,招呼了一聲他隨身的數十個健衛家丁,看得出這些家丁也都是見過血,上過戰場的悍卒,眉眼間的凶煞之氣便是穿了仆役的衣服也掩蓋不住。
戰馬如龍,滾滾而去。